“南铮,你方才敲响了登闻鼓,有?何冤情,尽可道?来。”南铮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高堂上端坐的男子,心一横高声?道?:“舍妹冤枉,那?殷择善并不是舍妹所杀!”“哦?”沈忘意味深长的倾了倾身子,越过厚重宽阔的案桌看向堂下?跪着的南铮,“若不是南菀杀的,那?凶手又是何人?再说,南菀自己都已然认罪,你又凭什么替她伸冤呢?”南铮被沈忘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心跳如擂鼓,恳求道?:“大人,能否准小人见舍妹一面?”沈忘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官也不欲与你为难,但为防串供,在你交待清楚之前,你与南菀不得见面。”“这……”南铮明显是慌了,无助地看向堂上的几人。在黄秀才读出贴在城门上的告示时?,隐匿在人群中的南铮就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他随着激愤的人流涌向历城县衙,凭着满腔的孤勇与悲愤敲响了登闻鼓,可究竟要?说些什么,举证些什么,他竟是没有?做出丝毫的考量。“你若是想要?救她,就要?说实话。既然你知道?她并非凶手,又何必遮掩呢?”堂上的沈忘开口了,声?音格外低沉柔和。“是啊,南菀姑娘还……还等?着你救她呢……”霍子谦也开口了,只不过他的眼神别扭地飘向了一边,手中记录的湖笔也僵硬地悬在半空,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南铮闻言,胸中的愤懑与悲凉再也掩藏不住,尽数倾吐而出。父母双双离世?那?年?,他只有?十岁,而南菀却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随着流民一路北上,背上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包裹,怀中却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南菀就是他的希望。流民的队伍辗转来到济南城外,南铮却是再也走不动了。为了防止流民□□,济南府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唯有?在每日?午时?,由城内的官军给城外驻扎的每位流民施以稀粥一碗,粗粮窝头一个?。两者之间似乎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流民只求不死,而城内也只求不乱,就这样闹哄哄的流民在济南府外驻扎了半月,方才弃城而去?。在最后的几日?,城内官军施舍的粥汤越来越稀,窝头也越来越小,流民们?争相抢食,殴斗不断,像南铮这样没有?父母长辈保护,还不得不养活一个?婴儿的孩子无以为继,只有?平躺在一丛蒿草中等?死。他将吃食尽数留给了南菀,用泡软了的窝头一点点喂到妹妹的小嘴里,喂完就将南菀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又躺回到那?片杂乱的草丛间。身强体?健些的流民不愿再做那?温水中烹煮的青蛙,借着半月来休养生息的体?力,重又踏上征程。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上路的人,则被丢弃在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干瘪而平展的身体?上,像照着一摊摊无人捡拾的垃圾。也许,的确是这两兄妹命不该绝,在南铮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闻到一股恶臭向自己靠近。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背着竹筐捡拾粪便的老人。因为极度的饥饿,那?老人的面目他已然看不真切,可老人神态中隐约的关切却还是让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南菀向老人的方向举了起来。老人略一犹豫,便接过了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放进了装粪的筐里。南铮疲惫地笑了,刚准备闭目待死,却被老人猛地摇晃了两下?,只听老人低声?道?:“小伙子,可不能睡,你也爬进来,我背你进城!”老人看上去?瘦弱,可双手却如鹰爪般紧紧钳住了南铮的肩膀,也钳住了他即将消散的生的意志。南铮不敢多言,拼尽全力翻进那?臭不可闻的竹筐里,老人喊了一声?号子,腰背用力将二人背了起来。为防流民□□,济南府是严禁流民进城的,这拾粪的老人背了两个?流民入城,若是被官军发现,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因为竹筐实在恶臭不堪,连守城的官军也懒得检查,捂着鼻子摆着手就让老人入了城。透过竹筐的缝隙,南铮看到那?差点儿成?为自己坟墓的蒿草越来越远,最终被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他鼻子一酸,抱住软乎乎臭烘烘的妹妹,无声?地哭了出来。正因兄妹俩这段难忘的童年?往事,他们?自小就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更加亲密。长兄如父,南铮对妹妹的疼爱中更是掺杂了如同父亲一般的深厚情感。拾粪老人又在这摇晃的人间挣扎了数年?,溘然长逝,将一栋摇摇欲坠的草房留给了兄妹俩,还有?一辈子吃苦受累积攒下?的碎银几两。为了支撑兄妹二人的生计,南铮做了货郎生意,整日?里来走街串巷,周围的几座县城里都布满了他丈量的脚步。他一边卖货挣钱,一边瞪大了双眼替妹妹的终身大事打?算着。南菀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他们?还混迹在流民队伍中讨生活时?,正是因为南菀这张让人不忍拒绝的小脸儿,每一个?有?奶水的女子都愿意接过南菀喂上一阵儿。而这张脸随着时?光的雕琢,愈发美得石破天惊。南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在意,可南菀却不同,她是南铮的希望,是南铮视若珍宝的妹妹,所以南铮绝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他要?替妹妹寻一个?如意郎君,让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就这样挑来选去?,南菀的年?龄逐渐大了,而这金龟婿却自己跑上门来。殷择善是南铮这辈子见过最有?钱的人,也是最大方的人。只是在市场上遥遥望了一眼,无数金银首饰与佳酿珍馐便山呼海啸般涌向了南氏兄妹小小的草房,送到最后,兄妹俩几乎连站得地方都没有?了。“哥哥觉得,这殷大状,行。”南铮的一句话,便为南菀定了终身。妹妹出嫁的前几日?,他将殷择善送来的聘礼尽数换成?了金首饰,悄悄放在妹妹简单的嫁妆的最下?层。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妹妹此生再也不为钱财忧心。妹妹成?了殷府的少奶奶,而南铮依旧是那?小小的,走街串巷的货郎。然而,南铮却没有?想到,很多时?候,能用钱财买到的都不算珍贵,人亦然。自南菀大婚之后,南铮从南菀寄来的书信中,辗转了解到殷择善其人。叹息有?之,踌躇有?之,但南铮却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南菀终于摆脱了他恨之入骨的贫穷日?子,成?为了不需再为钱财所扰的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这殷大状再恶贯满盈,这钱财总是真的吧!可最近的一封信,却让南铮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妹妹在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多有?龃龉”,让南铮再难安寝。走街串巷的他早就听说了裴柔的案子,也知晓了殷择善收黑钱帮裴氏夫妇撤诉的事情。他太了解妹妹正直慈悲的性子,也知道?这次殷择善触碰了妹妹的底线。因此,他决定亲自登门,为妹妹妹夫开解矛盾。他趁着暮色四合之时?,敲响了殷府红彤彤的大门。他不想让邻居们?看轻了南菀,有?他这般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哥哥,是以连敲门声?都显得理不直气不壮,如同掩耳盗铃的贼。妹妹却是格外欣喜,数月不见,妹妹愈发清瘦了,眼神里也多了未出阁之时?不曾有?过的忧郁与怅惘,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菀儿啊,近些日?子过得好吗?妹夫,还没回吗?你怎么还戴着这旧簪子啊,换成?金的多好,你们?殷家又不差这个?小钱,让哥哥看着心里难受。”南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菀,将多日?来的担忧与叮咛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南菀只是看着他笑,不断地将各色糕点往他手里塞着。“这么漂亮的点心,我吃糟蹋了……”南铮有?些怜爱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小心地将它摆回到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