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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页(第1页)

易微不由得噎了一下,那种憋着一股气儿?要打嗝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她正欲反驳,却被柳七放在桌下的手轻轻一拽,涌到嘴边的话语也只得咽了回去。而这时,一位老妇拎着一壶刚烧好的开水向石桌的方?向走?了过来。那老妇已至从心所欲之年,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腿脚硬朗,众人只当她是海家老仆并未细瞧,海瑞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起?身,疾步走?到老妇身前:“娘!您岂可给儿?子侍奉茶水,实在是愧煞儿?子!”说着说着,海瑞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可把桌边的众人惊得尽皆站起?身,许子伟更是满脸通红,跟着海瑞跪了下来,口中自责不止:“是子伟忘了奉茶,只顾谈天说地,让老夫人受累了!”众人是扶也不是,拦也不是,总不能也跟着海瑞齐刷刷跪下吧,只得都尴尬地呆在当场。倒是沈忘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巡按御史沈忘沈无忧见过老夫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夫人身体?硬朗,腿脚麻利,刚峰先生又如此仔细着老夫人,实在是我?辈楷模。”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壶热水顺手接过,悄无声息地递给了身后的程彻。程彻也眼疾手快,接过水壶放到了石桌上。“老夫人,刚峰先生,子伟,今日之事主要还是怪我?,乍见海公,欣喜异常,竟是失了礼数,疏忽了老夫人,实在不该。你们若再自责,无忧也该跪下给老夫人赔礼才是。”这一推一让、一拉一拽,既安抚了海瑞,又给足了老夫人面子,也给许子伟找了个台阶下,一石三鸟,连老夫人也被哄得掩嘴而笑?道:“老身早就听说这济南府出了个沈青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见母亲喜笑?颜开,海瑞也长舒一口气,在许子伟的搀扶下站起?身,又愧疚地自责了数句,方?才低声对许子伟道:“韩氏呢,怎么能让母亲劳累?”那老夫人年纪虽长,却是耳聪目明?,满面笑?颜化作一片冷漠责备:“韩氏?还为着她姊妹的死伤心呢,哪有余兴来伺候茶水?”海瑞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儿?子御下不严,让母亲操劳,让诸位见笑?了。”经此插曲,再也没?有人有心情喝茶谈天了。因为海母的到来让大家也不得不面对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海妻之死。刚峰滔滔(三)待海瑞将海母搀扶回房间,沈忘在门口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海瑞才从?房中出来。海瑞长叹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让沈御史久等了。”沈忘温和地笑了笑,道:“无?妨,百善孝为先,既是老夫人心有郁结,自当早些开解才是,学生多等些时候也是应当理份的?。”“家母性子刚强,谨慎端方,为了我殚精竭虑,夜难安寝,我却始终不能让母亲展眉开怀,实在是不孝。今日,竟然还让母亲侍奉茶水,更是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此?时?赋闲在家,却?连后宅之事都处置不清,实在是……哎……”见海瑞自己提到了后宅之事,沈忘赶紧就坡下驴道:“既然先生言及此?事,学生便也?直言不讳地问了,先生可知学生此?次前来是为何事?”海瑞浓眉一扬,声?音低沉:“沈御史,我的?确是罢官归隐,但?并非闭目塞听,那朝中污秽小人极力往我身上泼脏水之事,我又岂会不知。我不上书申辩,并非因为理屈词穷,实在是不愿与那帮泥猪癞狗多做纠缠,自降身价。”看?着这位严肃古板的?老人一会儿“污秽小人”,一会儿“泥猪癞狗”的?训斥,倒让沈忘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李时?珍,不由?得垂眸笑道:“先生不愿与泥猪癞狗多做纠缠,那是否愿意与学生交个?实底呢?”海瑞认真地盯着沈忘看?了片刻,似乎是在掂量他话中的?诚意,对面的?年轻人始终眉目含笑,带着与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亲和与柔软。半晌,海瑞终于开口了:“愚之妻室王氏的?确是于数月前离世,然其死因乃是病痛所致,与他人无?干。生老病死,世间常事,王氏一介女流,终日里困囿于灶台后宅,我又何必拿她的?死做什么文章?朝中之人不想着辅佐新帝,造福百姓,却?盯着旁人的?家长里□□苟蝇营,实在是可悲可笑可叹!”沈忘注意到,海瑞某种的?怒火远远大过于悲哀,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敢问先生,先生的?妻室究竟是死于何种病症?”海瑞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郎中说是心阳不足。”“是心病啊……”沈忘颔首,没想到这句简单的?感慨却?引发了海瑞的?一连串反应,只见海瑞的?薄唇向下一撇,因为用力,唇峰更显得锋利如?刀,呈现出一种焦灼的?紧绷感:“心病?久旱无?雨的?老农没有得心病,屡试不第的?秀才没有得心病,报国无?门的?将士没有得心病,赋闲在家的?清官没有得心病,一个?日日吃穿无?忧的?女子倒是得了心病?这是心病,还是闲病?”海瑞严厉地看?着沈忘,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问道:“沈御史,你能理解这种心病吗?”沈忘被?问得一愣,双唇微启,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学生毕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难蹉跎尚未历经?二三,是以没有资格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情绪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况,女子承担着生儿育女的?天职,自是比男子更为纤细敏感,所以,学生虽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一二。”“沈御史你也?说了,生儿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职,既是天职,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说养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无?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却?从?未抱怨退缩。愚幼年丧父,全是凭借着家母的?一双巧手养活长大;愚为官从?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尽苦难,到了晚年却?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凭什么哀切呢?”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袭来的?刀枪棍棒,让沈忘陡然生出一种窒息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纾解一下心中累积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刚毅顽强。”“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应该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么心阳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见招拆招,严苛异常的?私塾先生,自称学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沈忘自知在海瑞这里应该问不出更有效的?内容,便准备仓皇结束这场对话,岂料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海瑞又缀上了一句:“既然沈御史喊愚一声?先生,那愚有句话便也?应说与沈御史知。自古以来,男女大防,然而御史身畔女眷颇多,实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谤毁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连花丛谤毁于沈御史。我惜沈御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沦于此?啊!”说完,也?不待沈忘反应,拱手一礼,振衣而去。沈忘只觉被?一双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过气?来。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飘然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面对海瑞字字见血的?迫问,沈忘并非无?法反驳,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范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国于家,于理于教,又并无?甚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稳稳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挥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种有心而发的?悲凉。海瑞没有错,难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错了吗?沈忘立在大槐树下的?阴影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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