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为什么?我说,我管你都挺不容易的了,我敢把别人交给你管吗?她耷拉着嘴走了。我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有点懊恼,又叫她回来。我说,要不这样吧,我后半学期再观察观察,如果期末你还能保持住年级前二十,你再来找我谈。她答应了。后半学期她当真挺守规矩的,而且期末又进步了两名。她果然兴高采烈来找我,我却有点后悔了。起初我准备装傻,后来装不下去了,便想再找个什么借口劝退她。她很生气,说,您的要求我都做到了,凭什么不让我当?殷老师幽幽插进来一句:凭他不靠谱,凭他说话不可信。我当即拍板同意她当班长。但结果是这两个人都对我很不屑。·班长温西泠立场非常坚定——坚定地站在我的对立面。班上有谁闯了祸,她总是抢在我发现之前收拾好残局,不管我怎么问,都别想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那么我是怎么发现的呢?这时候就体现出“三权分立”的妙处了。纪律委员郝墨川生怕班级日志内容不够充实,遇到什么都往上写。但郝墨川同样有一个缺点,他净拣私人恩怨添油加醋地写,还要运用各种修辞,生怕我看不出来他在打击报复。而他打击报复的重点对象——有职无权的学委成桦,他和班长温西泠沆瀣一气,又对政敌郝墨川的幼稚行为宽容地一笑置之;他对几大势力了如指掌,可我但凡想从他那儿套几句话,他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是说,这三个班委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句实话。这个奇妙的系统就这样诡异地运行了下去,倒是稳中向好。只不过,我总觉得我好像不在这个系统里。我问我的班长,我是不是被架空了?他们只认班长不认班主任怎么办?我的班长回答我,这很正常,您附庸的附庸不是您的附庸。我想了一下,问她,所以你们几个还是对我负责,对吧?她说,那是自然。至于他们每天对我负责的方式就是——面刺我之过;上书谏我;以及谤讥于市朝,闻我之耳。玩笑归玩笑,温西泠事情做得挺好,也没有谁真的不认班主任。碍于面子,我扬言如果温西泠期中考退步了,我就要撤她的职。但我又怕她真退步了,所以我大方地把她的目标从20下调到了30,既能给她留一点发挥失常的空间,又能弘扬我“有人情味”的美名。但她不稀罕,她考了年级第十。成桦也终于考了年级第一。有好成绩傍身,这两个人带着他们的六个弟兄为所欲为,被当场抓获。晚自习,旷课,吃烧烤,八个人。皋主任很久没有遇上性质如此恶劣的重大案件,决定给八人全部记一次小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降成了警告处分。我把温西泠的班长给撤了,但我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又没有班长了。班里没人自告奋勇,我本想发展一下叶修,但叶修也在受处分的八人之中。好在温西泠自己争气。两周后,她带领三班啦啦队斩获全海实第二名的好成绩,不止皋主任和胡主任,连坐镇分部的副校长都对三班大加赞扬。我又顺水推舟地把她的职位还给她了。经受这一遭宦海浮沉,她好像被唤醒了一点良知。她主动跑来向我发誓她后半学期要好好做人,而且期末会保住年级前十。我说,你有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还是给你留一点波动的空间吧,20名。她还是不稀罕,她考了年级第七。但她又跑到办公室来了。她说,老师,谢谢您。我说,谢啥?她说,谢谢您让我当班长,我这半年很开心。我反倒有点惭愧了。我说,该我谢谢你,我也很开心。·三月初,学校把整个高二年级拉到了江西井冈山。我头一次体会到,17岁的孩子出了学校跟7岁是没有区别的——只要一秒没看住,队伍里就可能少人。如果这帮17岁的孩子脑袋里再装一点奇思妙想,那一人能顶十个7岁的。带着三百多个7岁的孩子研学,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我的班长温西泠有点兴奋。兴奋到什么程度呢?大家正在景区门口急急忙忙合照,她跑去把导游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她一个人兴奋就算了,我的学委成桦也跑过去抢了摄影师的活,一边瞎指挥,一边在大庭广众之下拍温西泠的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我的班委。那晚我们在井冈山市的酒店住下,我和黄老师住一间。黄老师又邀请我小酌几杯,我连忙拒绝了,我说,就我们班学生那个匪夷所思的精神状态,我还是保持清醒比较稳妥。到了时间,我给殷老师发了条消息,约她互相帮着查房。蛮不讲理的殷老师向我索要报酬。我说,要报酬的话,咱们两个班男生都比女生多,你才该给我报酬。她说,那合作终止,各查各的,我又不怕查男寝。我只好答应蛮不讲理的殷老师,回海城请她吃饭。这一查房,就查出问题来了。成桦那四个人丢了。我轮番给他们打电话,打不通,又问了问其他人,没问出结果,我赶忙跑去一楼大堂,前台说没看见这四个人出去。只能是藏在其他房间。我上到女生的楼层。某个房间开着门,里面传来殷老师受贿的声音。我就远远地等在那儿,等着行贿人员现身,这一等,等出来了一群女生,以及李恩语鬼鬼祟祟的一颗脑袋。我本来就够累的,一看到她们,火气噌地冒了上来:我说了多少遍不许串门?里面还有没有别人?那群女生猛地摇头,但不约而同地往房间里瞟。我看了一圈,温西泠没出现,我又听见里头的流水声,大概猜到了里面有几个人。受贿的殷老师自知理亏,趁我骂人的当口已经溜走了,那群女生也被我赶回了自己房间。孤立无援的李恩语选择负隅顽抗,可惜她掩护的队友非常不靠谱,我只不过给温西泠打了个电话,就把藏在浴室里的五个人都炸出来了。我看着那四个男生就火大。我忍着一口气,准备下楼再收拾他们,好巧不巧,从成桦口袋里掉出来一张卡片。我捡起来一看——寂寞夜晚陪伴热线。我那只该死的手比我的脑子要快。我先听到了声响,才反应过来我给了成桦一巴掌。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我短暂的职业生涯。完了。我打学生了。我刚用力了吗?应该没有,我手不疼。又好像有点疼。除了成桦本人,这里还有三个人证——糟了,是五个,那两个脑袋又冒出来了。而且走廊有监控。还好,受害者和人证都被吓懵了。抢在他们意识到可以制裁我之前,我决定先声夺人,强装镇定,把卡片举到成桦面前问他:这是什么?温西泠想替他解释,被我打断了。很好。我安慰自己。只要我态度够强硬,小孩子就反应不过来。我把四个男生押下楼,保持强硬的态度把他们训了一顿,边训边偷偷观察成桦。脸没红,说明没伤到皮肤;眼神清醒,说明没伤到脑子;态度友善,说明没伤到感情。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等训完他们,故作自然地搭住成桦的肩拍了两下:刚才……我误会你了,有点冲动,对不住。他像个小大人似地笑了一下,说,没事,不疼。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自知理亏的殷老师悄无声息地在我旁边落座。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我还没开口呢,她先欲盖弥彰地梗起脖子:我们班女生都可乖了,谁知道你们班有那么多丰富的……小游戏,我哪防得住。她的脖子缩了缩,又说,大不了,你不用请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