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还能不断听到隔壁几户传来的哭声跟叫骂声。一场雪崩,周围的住户谁都不好过。到处弥漫惨雾愁云。幺宝迷糊醒来时,已经躺在之前出生的房间里,裹着襁褓,上面还搭了张发硬的薄被。四周光线昏暗,没有点灯,月色从窗户流泄几缕勉强充作照明,时至半夜。房门布帘子被人掀动,汉子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道,“怎么还没睡?幺宝醒了闹你了?”刘月兰靠坐床头,柔声道,“没有,幺宝乖着呢,生出到现在都不闹人,饿了也不哭,乖乖睁眼等着。”说罢她低头往床里侧看了眼,正对上闺女乌溜溜的眼睛。适应了房里光线后,夜里也能视物。刘月兰眼神不自觉变柔软,把女儿抱进怀里,轻拍了拍,一手解开斜襟里衣纽带,“醒了,定是饿了,娘喂你。”幺宝没有在空气中闻到米香,再看妇人动作,隐隐意识到什么,眼睛咻地瞪圆。晚了。小嘴自动自发自然无比开始吸吮时,幺宝脑子是懵的。耳边清晰的吧嗒吧嗒声,让她生无可恋。苏大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就着窗外月光,温柔注视眼前一幕。期间一直安静不出声,怕打扰了闺女进食。直到闺女吃饱了,他才伸手,“来,爹抱抱。”幺宝被转移。从一个怀抱转到另一个怀抱。不一样的气息,同样的温暖。她在昏暗中抬眸,无声看着上方脸庞。那张脸方正,坚毅,亲切,敦厚。抱着她时,小心翼翼,极稳。跟娘轻柔的怀抱不同,爹的怀抱带着力度,宽厚可靠,莫名让人生出一股心安。“幺宝,闺女。”汉子抱着娃儿,脸上泛出笑意,眼神变得柔软,连嗓音也不自觉放轻,“我是爹爹,诶唷我家幺宝真乖,当真一点不闹人,不像你哥哥小时候,皮得不行。”幺宝眨巴眼。她也就是太小了不能动,不然她一准翻身跑。这个爹拿下巴长的胡须茬子扎她。昏暗逼仄小房间里,一家三口低声轻语,和意融融。把闺女逗弄了一番,瞅着她小嘴开始打哈欠了,苏大才不舍的把她放进薄被里,被角掖好。安顿好闺女,苏大把刘月兰细瘦的手握进掌心,嗓音里的轻快不见,变得低落沉重,“月兰,今天让你受苦受累了。”刘月兰怔了下,啐他,“瞎说什么呢?哪个女人生孩子不苦?你今天倒矫情了。”“家里光景不好,你生了闺女也没好东西给你养着。月子还没坐,又得跟着往外跑,冰天雪地里受了冻……”苏大眼尾染上湿意,喉咙发堵,“娘说,这怕得落下病根。”刘月兰不是下梨了“月兰,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脉脉温情过后,苏大犹豫片刻,心一横,“我想进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回来。”“你说什么?!”年轻妇人骤然提高的音调,把昏昏欲睡的幺宝吓醒,就听她那个爹道,“月兰,你小点声,听我说,家里没吃的了。地窖里存的两袋子红薯昨天被砸得稀烂,昨晚娘在灶房废墟下扒拉了半天,只扒出一小袋子还能用的黑面,家里这么多张嘴,那点黑面撑不上三天。还有你,你的身子已经伤着了,没东西养一养也不行,而且你没吃的幺宝就没吃的。……我要是不寻思门路,我们一大家子可能全熬不过这个冬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残酷的真相被揭开在面前,刘月兰望着男人,红了眼圈。她怎么不明白?家里什么光景她知晓,可是男人要进山,她同样明白这个决定背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男人为了这个家,要独自去面对凶险!现在是寒冬!人尚且饿得嗷嗷叫,山里的野兽何尝不是?野兽也在到处觅食!一旦人跟野兽遇上了,不定谁是谁的食物!“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我可以回娘家跟爹娘哥嫂借粮……我身子骨没事、好着呢!你别进山,我们一定有办法可以熬冬的……”年轻妇人语无伦次,说出的话自己都没有底气。苏大隐忍叹息,再次握紧媳妇冰凉的手。“月兰,”他道,“你娘家那边日子不比咱家好多少,何况救急不救穷,长贫难顾,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这次听我的,行吗?”刘月兰凄然,哽咽道,“你只会捏我这个软柿子,爹娘那里你怎么交代?”“娘让我早上去秀儿夫家看看,到时候我直接从那边进山,娘要是问起,你就说你不知道。你放心,我惜命呢,有你跟一双儿女在家等我,我定会回来,快则三日,慢则五日。”男人性子踏实憨厚,但是也犟,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法让男人改变主意,刘月兰紧紧咬唇,眼泪从眼眶滑落。幺宝又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这是她这个年纪没办法控制的事情。本来以为“爹”“娘”话说完了,自己应该能安稳睡会了,谁知道下一瞬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娘!苏大说明天要进山!!”年轻妇人抬手把眼泪一抹,扬起嗓子就喊。苏家小院拢共就那么大点地方,隔壁墙角老鼠吱吱叫,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妇人扯起嗓子吆喝。苏家立刻传出地震般动静。苏老妇大嗓门穿墙而来,“兔崽子!以为当了爹老娘就不收拾你?!敢进山?想找死?等着,老娘现在就抽死你一了百了省得还得进山给你收尸!”苏大,“……”幺宝,“……”这下子热闹了。不出片刻苏老妇就杀到,身后还跟着苏老汉、苏二、何大香一众帮手,提着油灯盏,递扫帚的递扫帚,送木棍的送木棍,还有一根擀面杖等着上场。苏大二十多岁的英武壮汉,俩孩子的爹,在媳妇闺女眼皮子底下被抽得叽哇鬼叫。他尚且庆幸还有三个小崽子在另间屋子里睡得香沉,没跟着凑过来看热闹,闺女也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婴孩,让他勉强保住了当爹当长辈的尊严。“娘,别打、别打,家里马上就要没粮了!”苏大从房这头蹿到那头,边跑边试图跟老娘讲道理。苏老妇冷笑,丝毫不为所动,棍子挥得虎虎生风,“没粮了所以你去送死呗?给家里省口粮?”“……”苏老汉抱着扫帚默默堵死一个角落,苏二从媳妇手里抢过擀面杖,守住另一角根据地,狠狠煽风点火,“娘,看见了吧,以前你还说老大憨厚实在,他主意大着呢!都敢打主意偷偷进山了!”居然不叫上他!苏大嘴角抽搐,“以前也没看出来你还会挑拨离间!”“彼此彼此,人不可貌相啊!”“苏老二,你等我——啊!”苏老妇一棍子结实抽到上蹿下跳的汉子小腿,房间飘出惨嚎,闻者肉疼。始作俑者刘月兰心虚撇开眼,抱起惊醒的闺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最后还是担心吓着小孙女,苏老妇才喘吁吁扔掉棍子,转身把孙女抱过来,“这几天你在家好好呆着,早上秀儿那边也用不着你去了,换老二去!”苏大忍了忍,叹道,“娘,家里粮一断就真没吃的了,离开春至少还有三个月——”他话没说完,就瞅着苏二把擀面杖递到了老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