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辅自己觉得明白如画,韦小宝听得却依然不得要领。“尧舜禹汤”四字,却是听着耳熟,像是自己常常用来讨好康熙的词儿,别的事儿韦小宝倒是宁愿马马虎虎,拍皇上马屁的机会,他却从来不愿放过,立即接口道:“那是自然,皇上‘鸟生鱼汤’,普天之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靳辅一怔,道:“鸟生鱼汤”韦小宝喜说成语,十个之中,总有九个半是错的,至于错在何处,却又从来不去根究。将“尧舜禹汤”说成“鸟生鱼汤”,康熙就曾亲口纠正过他多次,只是他不愿动脑子想明白,便不耐烦道:“老爷子是有大学问的人,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鸟生鱼汤,就是一碗好汤……总而言之,不是差劲的汤。老爷子,你还是简单捷说罢,说多了我记不住,可要睡觉去了。”靳辅满腹冤枉,几近做了冤鬼,好不容易有了诉说的时机,哪里肯放过?真的怕韦小宝走了,也顾不得考究甚么好汤、坏汤,忙道:“韦爵爷请看,桌子上的酒水没了管束,哪儿低便朝哪儿流,要管束住它,只得将四周修好堤坝。”说着,将一双筷子一左一右,夹住了横溢的酒水,那酒水沿着筷子向低处流去。韦小宝遇事虽说不求甚解,头脑倒是极为聪颖,点头道:“我明白了,老爷子的主意,便是将河堤加固,不使黄河冲出河床,也就是了。”靳辅忘记了自己是钦犯,一拍桌子,道;“您老圣明,加固河堤,方能彻底根治黄祸……”靳辅是辽阳人,顺治年间考取国史院编修,后来外放安徽巡抚,不久又调回朝廷任武英殿学士。担任河道总督后,他与他的高级幕僚陈潢轻车简从,顺着河道逆流而上,视察了上游的情状;又顺着河道向下走,视察了下游的情状。这样的实地勘察整整做了三个月,才回到了河道总督衙门,仔细密阅了文献资料中有关黄河、运河、淮河水灾、水利的记载,两相对照,才审慎制定出了治河的具体方略,靳辅的治河方略,大致有四条:一、因黄河下游与运河、淮河在地理上很靠近,黄河水流不畅时,河水往往冲决河堤,夺取运河、淮河河道,因此应将三河视为一体,通盘治理;二、巩固河堤,束水攻沙,将河床逼紧,使水流加速,增大河底淤沙的力量;三、在适当地段开凿引河和修筑减水坝,使河水暴涨时有宣泄的地方而不至于冲决堤防;四、在堤防的迎水面修筑坦坡,缓减洪水对堤岸的冲击。由于方略得当,八年下来,水患已是大为减少。加之历任河督,黄河没有修好,自己却肥得流油,而靳辅却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是以治河夫役和两岸百姓,都说他是龙王转世,能治水而不贪财。靳辅连说带比划,总算弄得韦小宝明白了。又取了纸笔,画了一幅草图,指点给韦小宝看,哪里该多植柳树,哪里该开凿引河…,韦小宝心道:“小皇帝是个认真的人,这两年只怕更难糊弄的。若想救得这糟老头子一命,说服小皇帝收回成命,这图却是用得着的。”便将草图揣进怀里。靳辅治河成效甚大,引起朝中大臣的妒嫉。以大臣于成龙为首,对靳辅发起了攻击,提出开下河,即疏浚黄河人海口的主张,否定了靳辅的治河方略。于成龙并且在朝中拉拢了一大帮人,说动了康熙,使得康熙震怒,这才出现了先下旨将靳辅革职查办,复又派了康亲王杰书,立杀靳辅。韦小宝听了原委,沉吟半晌,道:“将入海口挖深,若是海水倒灌,岂不是黄患未除,又来了海患?”靳辅如遇知己,嘴唇颤抖,老泪欲滴,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韦爵爷,犯官死不足惜,只是求你一件事。”韦小宝道:“老爷子,你有话便说,这是做什么?”靳辅道:“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我替沿黄千千万万的百姓,恳求韦爵爷,恳求韦大人了!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之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靳捕说着,老泪纵横。韦小宝心道:“这书呆子真正呆得可以,脑袋都要搬家了,还管它什么这道那道的?”他虽说做了这么大的官儿,却全是因为机缘巧合,素不关心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见了靳辅这等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也不禁情为之动。
韦小宝喜形于色,一把将靳捕拉起,道:“靳大人说什么话?你这河督做得好好的,哪里就有更换之说?你回去好好做罢。”靳辅几疑自己听错了,语无伦次道:“韦爵爷,这,这…。”韦小宝一拍胸脯,道:“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总而言之一句话靳大人,皇上鸟生鱼汤,是圣明天子,不是差劲的汤。咱们做臣子的,时时得记着皇恩浩荡才是。”靳辅泪流满面,北面跪倒,叩头连声,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又给韦小宝连连作揖,道:“感谢韦爵爷援手之德,靳辅今生不得补报,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韦爵爷的大恩大德。”韦小宝将靳辅的二品顶戴亲手替他戴好了,自作主张,也不让他告别康亲王,便叫他回河工去了。韦小宝翘起二郎腿,自斟自饮,得意好一阵子:“老子去了一回台湾,银子捞了一百多万,还得了无数的万民伞,说老子救了满台湾的子民,这一回作主放了靳辅老儿,又是救了沿黄百姓。老子可是功德无量啊!只不知靳辅老儿拿什么谢我?万民伞倒是不必,老子的银子只出不进,岂不坐吃山空?靳辅老儿若是识相,孝敬老子百十万两银子,也就是了。”恣悠悠地高兴了一会儿,忽见康亲王从屏风后面出来,韦小宝的心里才“突地”打起了小鼓:“老子割碎了圣旨,又放了钦犯,这事儿闹得忒也过格了,就算小皇帝网开一面,老子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只怕也万难保全。这倒怎么办?”康亲王杰书一竖大拇指,笑嘻嘻道:“韦兄弟,这等事儿,也只有你这样的担待,换了我,可就没有这等胆量了,靳辅的这份冤枉,只好教他带到棺材里去啦。”韦小宝心里怒极:“他奶奶的,你没将圣旨看好,叫老子不小心割裂了,老子走投无路,一不做二不休,才放了靳辅老儿,你倒站在岸上看失火,好自在么?不成,老子不把你拉下水,老子不姓韦!”他眼睛一“骨碌”,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韦小宝有几颗脑袋,敢做这样灭九族的事儿?”康亲王忙道:“韦兄弟,难道这是皇上的密旨?”韦小宝心道:“这‘密旨’二字是你说的,可赖不掉了。”嘴上却故作惊诧道:“王爷也知道了?”康亲王道:“我只是揣测而已。韦兄弟,不知皇上的密旨都说了些什么?”韦小宝反问道:“王爷先不问这个,依你说,这靳辅做河督,是有功呢还是有罪?是大大的忠臣呢,还是大花脸奸臣?”康亲王出身皇族,自是深得做官为宦之通,暗自揣摩,自己奉旨捉拿靳辅,并且格杀勿论,韦小宝一来便割裂圣旨,又作主放人,不奉皇上密旨,他再恃宠而骄,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因之压低了声音,说道:“韦兄弟,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将靳辅就地正法?”韦小宝摇头道:“这个皇上没说,我也没问。”康亲王道;“靳辅这人做了八年河督,使得沿黄百姓得益不少,加之他不似以往的河督,河患未除,私囊早饱,他却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是以深得百姓爱戴。听得将这样的忠臣革职问罪,沿黄百姓大被激怒。有一个自称黄龙大侠的人,竟要聚众闹事,劫持囚车。皇上怕激起民变,要我秘密处死靳辅。”一听“黄龙大侠”的名头,韦小宝不由得大抽一口冷气,说道:“王爷见到那姓黄的没有?那人的武功厉害之极,不,他使的不是武功,直接就是魔法……啊,王爷,你的卫士,只怕已被他杀害在房顶上了。康亲王身具武功,一纵跃上桌面,又一纵抓住了房梁,一个“鹞子翻身”,已自韦小宝方才跌下的洞口上了房顶。韦小宝赞道:“好身手!”话音未落,康亲王手中提了一人,已是轻轻跃了下来,站立在厅堂之上了。那人正是被黄龙大侠使脚尖踢了屋顶的一块瓦片击中的王府卫士。只见他此时如同面条一般,软瘫在地。韦小宝想伸手拉他,康亲王摇摇头道:“不中用了,他周身筋骨寸断,早已死了。”韦小宝奇怪道:“筋骨寸断?我亲眼所见,那姓黄的什么黄龙大侠。只是用脚挑了一块瓦片,打了他一下,怎么就筋骨寸断了?”康亲手面色凝重,沉思着没有回答。这卫士是康亲王用高薪聘请来的卫士总管,武功在江湖上巴臻流。便是一等一的高手,数十招之内,也难将他击败,而这黄龙大侠只有脚尖挑了一块瓦片,便将他筋骨寸断,死于非命。康亲王自言自语道:“武林中哪有这等人物?看这手法,是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可是,丐帮帮主成龙,两年前便已去世,后生小辈之中,也没听说有人练成了这门武功的啊?”韦小宝不知康亲王招募了不少武林高手做王府保镖,是以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他心道:“乖乖的隆冬,康亲王对江湖情事,晓得的比小白龙韦小宝还多呢。”插话道:“王爷,黄龙大侠决不是丐帮的人,我亲眼见他将丐帮的一个女魔头惩治得不死不活…”他为人乖巧,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不易在康亲王面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已赴京,如何让睛儿掳了去,晴儿又如何在关帝庙里遇到了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惩治了她,又如何将自已带来了这里。
一一说了,又道:“王爷,你道这姓黄的黄龙大侠找谁来了?”康亲王心头一阵发冷,道:“难道…,难道他要找我么?”韦小宝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正是这样,他说,王爷不是鸟生鱼汤,是碗大大的坏汤,残害勒辅这样的忠良,非…非……王爷,他的那些恶毒言语,我可不敢复述了。”其实韦小宝的说盲,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尧舜禹汤”之类的言语,是专门用在皇帝身上的,黄龙大侠怎会这样称呼一个亲王?韦小宝不学无术,便到处以“好汤”、“坏汤”区别忠臣、奸臣了。只是康亲王想到黄龙大侠武功如此卓绝,手段如此狠毒,若是硬闯了进来,王府的这些卫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怕周身筋骨寸断、躺倒在地的不是卫士总管,而是自已了。是以忽略了韦小宝言语的破绽。韦小宝看他脸上变了颜色,心中暗暗得意道;“你想站在岸上看失火么?天下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韦小宝义形于色道:“王爷,我自从进宫之后,多得你的相帮,便是拼了性命,也得维护你老人家的周全。”康亲王回过神来道:“那就多谢韦兄弟了,韦兄弟皇上命我等立刻回京。事不宜迟现在我们一起回京吧,有什么事咱们回京路上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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