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赵寰单膝跪下,因着右手受伤,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军礼。
赵俭与赵械的尸身,单独放置在苇席上,周围放了些碎冰。
赵寰起身走上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望着他们已经僵直浮肿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礼。
岳飞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赵寰让在一旁,作为亲人叩首答谢。
夜里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呜呜咽咽。赵寰的泪,始终没流下来,风好似在替她哭。
独轮车候在外面,等着拖他们去埋葬。赵寰没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好让他们继续忙碌。
岳飞落后一步,走在赵寰身后,低声道:“每次打仗,无论胜败,我都很难过,惟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嗯,这是所有人的期盼。”
赵寰附和了句,脚步微顿,看着他道:“赵氏一族的男儿们,无论老小,一并被掳到金国。其中赵氏皇子几十人,我到五国城时,还剩下十多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单手比划了下,道:“五国城的土墙,就这么点高。因知晓他们软弱无能,看守的兵丁很松散。我当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将他们全部救了出来。我鞭打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上战场。赵俭与赵械,是最后活下来的两人。他们当时吓破了胆,哭着闹着,求我放过他们。”
岳飞安静听着赵寰述说,她好似在说家常般,缓缓道来,道出她的怒其不争与愤怒。
“在白沟河,我遇到了完颜药师,那是我真正面临的第一场大战。那一战,死了很多人。我将他们拉到那些尸首边,让他们反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以后会如何做。否则,我会让他们永远去伴着那些尸首。”
赵寰摇头,无力笑了下,笑容极淡,一闪而过:“到最后,其实他们仍然未能理解。他们是皇子,他们有什么办法,金兵那般强大,他们站出来,就好比是螳臂当车。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绝不同意。迫于我的压力,他们还是上了战场。所幸,他们没太折辱赵这个姓氏,在最后对得起他们前十几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们拼了命,与金兵战到了最后。”
完颜药师受了重伤,估计活不了多久。岳飞当时听到部下提到他,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赵寰收复了。
赵寰道:“岳宣抚,你先前说,人人都盼着天下太平,但天下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盼望,就会太平。退一步不会太平,给岁币也不会太平,议和更不会太平。只有你拥有强大的实力,尤其是武力震慑,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岳飞苦笑一声,道:“二十一娘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认为。官家那边,他们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稳定了局势,再从长计议。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不堪重负。”
赵寰嘴角讥讽上扬,道:“我就知道赵构会这般,他们总是不忘将大局提到嘴边,做出来的却是,一大群人护着一条败家犬,苟且偷生。可他们不知,百姓没了他们,才能真正减轻负担。军营没了他们,无需束手束脚,像是眼下的岳宣抚这般,左右为难。”
岳飞抬眼看向赵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闪不回避,与他对视。
坚持了一会,岳飞终是败下阵来,坦白道:“二十一娘聪慧过人,我也无需隐瞒。先前朝廷派我去宜兴平叛,我去了之后,金兵已经匆匆撤离。原本我该班师回朝,却一路追随,到了此地。”
先前岳飞来信说,赵构要与完颜宗弼议和,以他的聪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这次他来,不算是违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赵构会如何想。
赵构肯定不愿意岳飞前来,朝廷那边的局势,赵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径直问道:“赵构会如何处置你?”
岳飞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担忧,道:“在决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我无悔。此次完颜宗弼的兵马,折损了大半。辽兵死伤近七千余人,二十一娘的兵马,死伤近五千。朝廷那边,”他语气凝滞了下,苦涩地道:“应当会很满意。”
赵寰冷笑一声,说了声也是。她的兵马不多,虽说折损较少,对于赵构来说,也算是两败俱伤,足够他高兴了。
夜凉如水,月亮渐渐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难得一见的金星合月。
岳飞见到天际难得一见的奇景,他抬头仰望,招呼赵寰一起看去,喃喃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赵寰与岳飞并排站着,一起看向天际。星月交互相耀,美丽绚烂。
可惜,在这充满悲伤的夜晚。
岳飞无法久留,还有许多事要与他商议请教。赵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说话,见寒寂身着僧袍,从摆放尸首那边走来。
待他走到跟前,赵寰打量着他憔悴的神色,问道:“你深夜没歇息,是从何处来?”
寒寂僧袍上沾满了泥土,嘴唇干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双手合十朝岳飞见礼,哑着嗓子答道:“贫僧去坟地那边送了他们一程。”
赵寰默然了下,替两人做了介绍,道:“寒寂大师放下了宋辽之间的仇恨,一心只为百姓求得安宁的日子。没有他们的殊死拼搏,这一仗,很快就结束了,寒寂师父送一程的人,说不定换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