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吐谷浑,乃是辽东鲜卑前首领涉归的庶子,今首领奕落瑰(慕容廆)的异母兄长。当初涉归还在的时候,分给这个庶子一千七百帐,等到涉归去世,慕容廆继位,兄弟二人之间渐起龃龉。
某次两部马群相斗,慕容廆趁机翻脸,训斥其兄说:“先公分汝部众,就是要与本部相区隔,为何不肯远离,偏要挤在一处,导致马斗?!”吐谷浑回复说:“马是畜牲,相斗乃其天性,为何要责备主人呢?”知道兄弟不能相容,干脆——“汝欲我远去也可,我当去汝万里之外,不相往来。”
于是吐谷浑就带上自家的部众,离开辽东,向段氏借道,一路西行。边走边牧,大约半年之后,来到了拓跋鲜卑的牧场,受到拓跋猗卢的盛情款待。猗卢恳请吐谷浑留下,吐谷浑却说:“我曾对天发誓,要离开自家兄弟万里之遥,如今路程尚未过半,岂可食言呢?”坚持西行。
所部经过河套水草丰美之地,仍然不肯停留,继续向西。那时候故汉上郡、朔方等地诸胡杂处,虚除权渠尚未能加以统合,铁弗乌路孤(刘虎)也未曾西渡,因此不但没人敢于阻拦这支慕容鲜卑,反倒有不少小部族请求依附,跟随着吐谷浑继续西行。
他们一直走到凉州境内,吐谷浑才说:“我听说晋之疆域,东西万里,平州为其东境,而凉州是其西境,我等既至凉州,差不多有一万里之遥了吧——可以居留了。”于是开始寻找可以放牧的场所。
最终他们从凉州南部又西进到秦州西北部,来到南安、金城、陇西三郡的交界处,停留下来。经过长途迁徙,所部不仅没有缩水,反倒并合沿途氐、羌等杂胡,膨胀到五六千帐,从此游牧于洮水以东地区,并逐渐向洮西挺进。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所部日渐强盛,然而吐谷浑本人却尚有隐忧。某次他把十九个儿子,以及舅父慕利延——其实岁数比吐谷浑还小——全都召唤过来,让他们各自折断一支羽箭,拋在地上。然后又交给慕利延一捆十九支箭,命他折断,慕利延费了老大的劲儿,根本难以成功,就说:“我知汝意,是要我不得欺凌甥孙们也。”
吐谷浑说不是的——“我只为与汝等说,单独一部,容易倾覆,众人齐心,才难以摧折。我已垂垂老矣,须发皆白,不知何日便将蒙上天所召,一旦逝去,希望汝等一叔十九侄可以戮力同心,不生龃龉,部族因此才能永远稳固。”随即喝令长子慕容吐延:“汝当敬奉舅祖,如同敬奉我一般,亦当爱护兄弟,如同爱护自身手足一般,只有如此,我才放心将大位传承于汝。”
吐延躬身答道:“大人放心,我必当敬重舅祖,爱护兄弟,内抚部众,外破杂胡,使我部日益强盛,终将不弱于奕落瑰也。”
吐谷浑瞪了瞪眼睛:“彼虽与我不睦,赶我至此,终究是汝叔父,怎可呼其小字?辽东昔日便有上万帐,近日听闻又与拓跋夹攻辽西,夺取了段氏不少草场,想必势更雄厚,我等岂可比拟?”
顿了一顿,又说:“昔我西迁之初,汝尚年幼,在我怀抱之中。离开辽东后,我日行一顿,一顿八十里,数顿后,汝叔终于懊悔,使长史乙那楼追我。我答之曰:‘卜者曾说,先父二子,都将有福泽传之后世。然而我是庶子,岂有与嫡子同时兴盛之理啊?如今因马斗而相别,此必上天之意也。乃可尝试驱马向东,若马肯还,则我亦还。’然而马群东行不到三百步,便即大啸,转头向西,我因此不肯归也。且与人说:‘吾兄弟子孙,皆应昌盛。奕落瑰可传至曾孙、玄孙,而我或将至曾孙、玄孙,方始崛起。’
“是以汝不必心急,只要善保所部,续传子孙可也。且今日之势,强敌环伺,若徒恃勇力,反易使部众倾覆、离散,不可不虑啊。”
慕利延问道:“哪来的强敌?莫非汝在担心枹罕的彭氏羌么?”
吐谷浑摇摇头:“舅父的目光,未免看得太近了。当世的强国,唯有晋、胡和我鲜卑,幸亏三家内部不合,对外相争,才有我等离群孤雁落脚的机会。然而我等若一心并吞氐、羌,却得罪了晋、胡,祸患必然连绵无穷。”
伸手朝南边一指:“晋之陇西、南安二守,在三百里外,再二百里,有南阳王司马保……”再朝北边一指:“金城郡距我不到百里,再往北是强大的凉州张氏——这几家倘若单独来攻,我等尚有周旋余地,但既同属于晋,一旦联合起来,我等必败无疑啊!”
随即吐谷浑又朝东方一指:“我等来时之路,有虚除的权渠,近闻他归降了胡王刘曜。再加上早已附胡的铁弗乌路孤,倘若合兵西来,我等又当如何抵御?故此眼光不能仅仅看到身前的氐、羌,还当看到百里、千里之外的晋、胡!”
吐延问道:“我知大人之意,晋与胡皆为当世大国,我等恐怕历三五世都难以与之拮抗,而必须要有所依附。那么是附晋为好,还是附胡为是呢?”
慕利延道:“自然是附晋,从慕容先大人(涉归)在时,便向晋国天子进贡了呀。”
吐谷浑注目吐延,问道:“汝是怎么想的?”
吐延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儿子以为,晋已老大,不若胡势方兴,前闻晋军屡屡挫败,东方土地多为胡军所有,就连天子也为胡人所擒——我等不如附胡吧,如此则可免除东方之忧,全力西攻彭氏羌。”
吐谷浑又问其他儿子:“汝等以为如何?”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附晋为好,有人说附胡为好,莫衷一是。
吐谷浑摆摆手,命儿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对吐延说:“我看汝是怨恨叔父,故此奕落瑰附晋,汝便必要附胡吧。”吐延尴尬地笑笑,却并不辩解。
吐谷浑教训诸子说:“骆驼虽病,也比马大;牛便饿死,也比羊大。晋虽稍弱,亦非我等所敢轻易反目的——金城、南安、陇西,乃至司马保,我都不惧;然北有凉州张氏,此前曾遣军东援天子,途经我部,我宰牛杀羊款待,汝等看那‘凉州大马’又如何啊?”
诸子回想一下,尽皆惊悚,只有吐延说:“左右不过两千骑,我亦未必不能敌……”
吐谷浑瞪眼道:“汝以为张氏只有这两千骑么?我等但见其东去,不见其西归,据说仍在长安卫护天子。倘若汝只有两三千骑,可肯使其半数长久滞留在外,而不归乡?则凉州尚存大马,未必小于此数五倍!”
听他这么一说,吐延也有些害怕了。慕利延反倒转过头来,帮吐延说话:“我等今在晋人土地上,自当附晋,然而吐延所说,也有其道理。汝曾多次遣使向金城等郡,乃至上邽南阳王处,去求请官职,晋人却都不理,只知索求贡赋,或要我等出兵相助。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
吐谷浑叹了口气,说:“暂时也无法可想,只得继续遣使求告了。即便晋人再不与我官做,以增长权威,立足晋土,除非胡人杀入秦州乃至凉州,我等都不可轻易背晋。晋人或许难以敌胡,若想蹉踏我等,却不为难啊——本部不足两千帐,余皆西来沿途收服的杂胡,若逢强军,必然离散……且我近闻晋军在大河上击败了胡王刘曜、胡太子刘粲,可见两国相争,非三五年而能真正分出胜负来的……”
正说着话呢,突然有人跑来禀报,说有晋使来至部中,请见大人。吐延皱眉道:“秋草渐高,牛羊将肥,晋人必会前来索要贡赋——果不出我前日所料啊。”吐欲浑横了他一眼:“身处晋人土地,又能如何?汝以为若附了胡,胡人便不会索要贡赋么?”抬手招呼慕利延:“舅父可随我前去迎接。”
他们行不多远,果见数十骑晋兵卫护着一名官员前来。吐欲浑远远望见,不禁一凛,心说这回来的,貌似是个高官哪!
什么服色、印绶,他自然是搞不懂的,但知道晋人文戴梁冠,武着皮弁。眼前这个分明是文官,冠上二梁——按规定天子五梁,公侯三梁,卿大夫千石以上二梁,其下独梁——以前从各郡跑来打交道的,多为只戴巾帻的小吏,最多不过戴独梁冠,可见此人身份大不一般啊。
急忙迎上前去。对面的晋官下得马来,拱手作揖道:“足下想必便是慕容吐谷浑先生了。”吐谷浑尚未受晋册封,无官无职,若在鲜卑部中,习惯上称呼首领为“大人”,但大人在中国,则是对直系尊长(主要是父、祖,偶有以之称呼叔、伯辈的)的敬称,肯定不能这么叫啊,故此便只得“足下”、“先生”了。
吐谷浑懂得中国话,赶紧回礼,并且问道:“未知贵官到来,有失远迎,恕罪。不知贵官是……如何称呼?”
“西戎校尉游遐,字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