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这处庄院的庄头,本是一位寒门士子,托庇同姓,为京陵公家守庄。庄客们并未骗人,他确实是被县令给叫去开会了,会议的内容是:石勒大军就在附近的颍川和襄城,可能很快就会打过来,那咱们是守城呢,还是逃亡呢?要么投降算了……
各县长令,俗谓“百里侯”,在地方上权力很大,尤其晋代不置县丞,县令长之下就是主簿、录事史等,皆为自辟的僚属,不算正式官员,那一县之尊仿佛就彻底地没有制约了。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为县令虽不受制于同僚、佐官,却还要受制于地方缙绅、豪强,尤其这畿内之县,到处都是豪门庄院,若是不跟他们打好关系,县令长随时都可能被参上一本,遭到罢免啊。
对于是守城还是降胡的大事,阳翟县令当然就更不敢自专了,而必须先听取缙绅们的意见。你若想守,缙绅们不允,说不定先群起而攻,砍下你的首级去献给胡军;你若想降呢?若缙绅们仍然心向晋朝,当场就敢绑了你而自署为令……
所以是一定要先开会商议,统一思想的。王氏那处庄院的庄头,今日便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因为各说各话,众议难协,会上差点儿吵起来,根本没出结果,所以他也不在县城内留宿了,连夜赶回了庄院。进门才听说,什么,主人家兄弟竟然逃难至此?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庄客门围着庄头,众说纷纭。有人说:“必是假的。贵人们日常蒸羔做饭、煮豚为饮,再怎么饥饿,怎可能吃得惯粗食呢?那两人却如同饿鬼一般,两碗糙饭一扫而空,哪有些许贵人的体统?”也有人说:“多半是真。我看二人面上虽多尘土,擦一擦,脸还是白的;衣衫虽然脏污,质料却好……”
最终大家伙儿都觉得,再怎么争论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既然庄头回来了,那您去瞧上一眼,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庄头便问:“人在何处?”
“已打扫了柴房,让他们睡下了。”
庄头当即举着火把,前往柴房查看。王氏兄弟奔蹿了一整天,精神极度紧张,对前途几乎绝望,好不容易到了自家地界,还勉强得了一饱,神经一放松,才倒下便即鼾声大起。他们反正放心啊,我们就是真的,等庄头回来辨认过了,必然倒头便拜,那咱们肯定就能有好吃的啦,也不必要再睡柴房,就算小地方没啥好东西,难道供奉还能比跟着司马毗逃难的时候,被迫宿在马车上更糟吗?
庄头举着火把,就二人面上照了好一会儿,二人始终不醒,于是他便无声无息地退至门外。庄客门又再围拢过来,询问端倪,庄头垂首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往日前往洛阳京陵公府上贡物,我只能站立阶下,远望主人家而已。方才见其面貌,仿佛便是,但亦难下断言……”
庄客们就问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啊?竟然连你都认不清……庄头压低声音,对众人道:“我有一语,诸位静听。今胡寇肆虐,洛阳危殆,贵人们大多弃城而逃,则京陵公兄弟路遇盗匪,空身至此,本不出奇。然而若是认下,便须倾全庄之力,以供奉二公。去岁收成锐减,我每常担心,今岁若不能足贡,二公将如何责罚……则以我庄之所有,实不足奉养二公,若致其怒,立命断我头都有可能,况乎汝等?”
众庄客闻言,脸上都不禁露出惊恐的表情来。庄头趁机说道:“反正我也不能确认,何不指斥为假,杀此二人。若本为假货,杀之自然无妨;若是真的,去此二人,则本岁再无须供奉也,我与汝等共有这数十顷田与庄院,合力谋生,岂不是好?”
不少人闻言,目光中当即闪烁出光芒来,纷纷点头应可;剩下几个胆小的,见大家伙儿的意见都已统一,也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可是虽然就此定计,说到动手杀人,却全都你推我让,谁也不敢上前应命。
他们之中,未必没人有杀人的胆量,但大家伙儿心里有数,听庄头之言,这俩货有七成就真是京陵公兄弟了,既是显贵,又为家主,那谁敢亲自动手啊?奴杀主可是大罪,是要五马分尸的呀!
商量来去,庄头说不如这样吧,再容他们安睡一晚,明早起来,就假装我尚未返回,你们再准备些粗劣饮食,下点儿毒药,去给他们吃了——如此,则谁都不必亲自动手啦。
王氏兄弟睡得很沉,对此自然毫无察觉。第二天日上三杆,二人才起,因为尚未有庄头过来相认,所以也不便呼喝庄客,就自己出门来,在井边打水洗沐了。王聿道:“不想这提桶竟然如此沉重……那庄头还不回么?待其归来,我必他要自挑水百桶,以解恼恨!”
随即就见有几名庄客哆哆嗦嗦地端着托盘过来,说庄头还没回来呀,你们先吃过早饭,慢慢等吧。然后放下食物,逃跑一般就闪得无影无踪了。
王聿端起碗来就要吃,可是他昨晚的食物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完,如今再见糙米、腌菜,就毫无食欲了。转过头来要请兄长先动筷子,却见王卓盯着庄客们离去的方向,手捻胡须,面色阴沉,半晌不言不动。
王聿问道哥你怎么了,你也吃不下吗?不如等庄头回来,确认了咱们的身份,到时候必有美馔奉上——咱们一顿早饭不吃也没啥大不了的。
正说着话,就看一条狗子垂头翘尾,蹩将过来,王卓猛然间端起碗来,往那狗子面前一倾。王聿忙道:“何必如此,便食物不入口,也不必将去喂犬……”王卓摆摆手,要他稍安毋躁。
果然那狗子吃了糙饭,初时无事,又再转了两圈,都转得王卓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正伸手打算把弟弟面前那碗饭端起来吃了,狗子却突然哀叫一声,倒地抽搐。王卓面色大变,一扯王聿,说:“彼等已起杀心,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