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题,假如是“扫盲”,那夜校内教导的内容,应该和霍森大婶教导她的差不多吧?为什么霍森大婶说,夜校会给她好人多的答案呢?她带着疑问,走进了学校——就是汤姆的学校,白天孩子们上学,晚上成年人上夜校。
第一次来这儿,奥莉娜很拘谨,这里的其他人也跟她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应该都是新人,只是彼此扫上一眼,就能出对方和鱼尾区其他人的不同。正因为都是同类,所以没人能放松下来。奥莉娜也忍不住重新拿出了在街头时的状态,她嘴角下撇,眼神警惕,仿佛抓到机会就能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肉的野兽。
教室里明明摆好了桌椅(那时候一个班级的人还很多,有五十多人),可只有最早到达的一些人稀稀落落地坐下,其余人都靠着墙壁,双手抱肩地站着。
这时候,有个人直接走上了台子,奥莉娜听汤姆说过,那叫讲台,是老师站的地方。但这个人可真不像个老师,他敦实健壮,衣服被撑得鼓起,走路的时候即使没故意跺脚,也出了“咚咚”的脚步声,他戴着一顶小毡帽,满脸都是伤疤,还瞎了一只眼睛。
他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毕竟,他浑身上下都写着“别惹我”。如果不是在这个教室里,奥莉娜绝对已经跑得远远的。
“我是你们的老师,诺曼·史密斯。”男人张开厚嘴唇,出的声音也如他的人,厚重霸道,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找地方坐下,然后,五个人结成一个小组!”
“快点!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到了还在外头傻站着的,就滚出去!”诺曼挥舞着胳膊咆哮了起来,真有人直接跑出去了。奥莉娜则用最快的度冲向了距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
她不知道三分钟是多久,也不知道诺曼是怎么计时的,总之当所有人都坐下后(正好男左女右),诺曼壮硕的身体却顺着狭窄的桌椅中间的走道,灵活地小跑到了门口,直接把教室的门关上,甚至拉上了门上的插销从内关死。没回来的人,是真的回不来了。
至于分组……虽然没商量过,但众人彼此都知道,离得近的是一组。
诺曼没走回讲台,而是抓了一把空椅子,推开两张桌子,在众人的中间挤出来了一个空位坐下。众人从朝前向黑板,变成了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向诺曼。他再次开口了,声音依旧洪亮,却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好了,现在我们要开始第一课了。这一课要讲的是《我们的过去》。既然是我们,那就先从我的讲起吧。”
诺曼摘下了右手的手套,露出的是一只烧伤严重,以至于畸形的手。
“我曾经是个铁匠,生活在一个我也不知道名字的村子里,因为从小我们就叫那个地方‘村子’。我家世代都是铁匠,爷爷、爸爸,还有我和我的兄弟们。我们祖祖辈辈都为领主服务着,我一样不知道领主的名字,叫领主大人就足够了。
我们家一直尽心努力地侍奉领主,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我的爷爷为了完成领主打钉子的命令,被活活累死。领主没有因此宽限时间,恰恰相反,他要求我们把爷爷打造的钉子全部融掉,因为那是‘死人打的’。
我们无法造假,因为建工在那儿。拖延工期的第一天,十二岁的我被监工拽了出来,右手被按进了炉膛,这就是没有完成领主命令的惩罚。
我惨叫着……一直惨叫,直到昏了过去,我昏昏沉沉了很久,那段时间里完全没有正确的记忆,只剩下破碎的斑块,还有忽远忽近的几个模糊的声音。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姑妈家的地下室了,他们说,我是被偷偷送过来的,我们一家,包括我两岁的侄女,全死了。
我们的村子有了新的铁匠,是领主管家的一家子亲戚。接下来,我爬上了一列火车,运气真好,那是一列送麦子的火车。吃着干麦子,我来到了索德曼。我曾经在这儿和一个女人搭伴过日子,有三个孩子。
有一天,她被马车撞了,我得到通知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冷了,她的皮肤从没有那么白过,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血水滴滴答答地朝下落……”
诺曼的声音渐渐涩,他捏了捏鼻梁,停顿了片刻。
“我把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最大的儿子可以一块儿干活了,中间的女儿只要跟着我就好,最小的婴儿被捆在了胸前。但是,明明前一眼我的女儿还在我身边,拉着我的衣服,可下一眼我转身去的时候,她就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我再没能找到她。
婴儿,也死了,就、就那么突然间死了。我把他从胸前解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硬了。他一直哭声不大,我根本没现,他什么时候就彻底不动了。
我的大儿子,他被卷进了一场群架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一条胳膊不正常地扭着,而且他在吐血,他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你们觉得……他死了吗?”
提问虽然突然,但众人还是续续地回答了诺曼。
“死了,一定死了。”“当然死了。”“活不下去了。”
这些回答的人里,有些人表情麻木,有些人无所谓,但也有人带着恶毒的笑,语气几乎是愉快的。
“他活着。”奥莉娜说,所有人都向了她,这让她有些紧张,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丢失和死亡的孩子让你痛苦,但你的大儿子让你还存有希望。”并且,奥莉娜怀疑,这个所谓的“群架”应该就是之前的暴乱,那可真的是一场大“群架”。
“……来这儿之前,你上过学吗?”
“不!”这问题吓了奥莉娜一跳,“我可不是小姐、太太。”她把手伸了出来,展示自己畸形的指节、层层老茧和满布的伤痕,“只是霍森大婶给我读了半本。”
“是的,他还活着,我遇到了‘先生’……”
“轰!”教室里立刻闹了起来,每个人都激动地叫嚷着什么,以至于奥莉娜虽然被震得耳根疼,但周围人到底说了什么,她一个单词都没听清楚。
终于,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了。
“……在我抱着我的儿子,在废墟里痛哭时,他出现了,一个红皮子,一个让我畏惧又厌恶的存在。我要和他拼命,要杀了他,就好像我的女人和我的孩子们,也是因为他而失去的,他就是夺走他们生命的魔鬼一样!
我放下了我的儿子,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认为他已经死了,我放,不,扔下的是一具尸体。我要杀了那个红皮子,或者让他杀了我!”
诺曼握着拳头,突然,他站了起来,说:“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众人:“……”
诺曼·史密斯,这位曾经的铁匠与杂工,他是这间教室里所有人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但毫无疑问,他绝对不是一个善于教学的人。没头没尾,就是他从第一节开始的教学模式。
“完、完了吗?”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