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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ldo;梦是反的，梦是反的。&rdo;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ldo;娘&rdo;，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ldo;爸爸&rdo;。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ldo;叫阿圆回去。&rdo;

阿圆笑眯眯地说：&ldo;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rdo;

钟书仍对我说：&ldo;叫阿圆回去，回家去。&rdo;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ldo;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rdo;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ldo;回到她自己家里去。&rdo;

&ldo;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rdo;

&ldo;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rdo;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ldo;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rdo;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ldo;该走了，明天见！&rdo;

阿圆说：&ldo;爸爸，好好休息。&rdo;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ldo;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rdo;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ldo;娘&rdo;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ldo;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祝福回去。&rdo;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