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启并未接过虞衡手中的茶,微抬起眼,忽道:“太傅你错了。”虞衡在他的注视中缓缓放下茶。“本王提这件事只是想告诉太傅,太傅以前能因为恩情而相信宋成毓,以后也能想想本王的。”他修长的指尖扣着白色的棋子掷入如墨的盘中,发出清越的响声,呛完了人,章启又将茶推到虞衡面前,转而温声诚恳道:“本王待她好同恩情没有关系。太傅该对本王更放心才是。”虞衡摇了头并未接话。章启并不打算放过,他会嫌弃先前姜一跬所言之事,兼之近日来所查之事,出言颇有些咄咄逼人:“太傅似乎不信这些。是因为虞夫人的缘故?太傅同虞夫人可是如太傅所言,以前有几分情谊,后来物是人非,情谊不继。”“王爷你……”虞衡没料到他会反问自己,更不知道他此言是何意,一时情急站起了身,怒道,“阿烟的母亲已经仙逝多年,王爷今日在我面前提及她意欲何为?”章启诚恳道:“太傅勿恼,本王只是想明白阿烟幼年时为何会失忆?”虞衡看着沉着脸的章启,顿时明白了——他是在为虞秋烟出气呐。他不知道章启查出了什么,查出了多少。虞衡渐渐平静下来:“王爷知道什么?”坦白◎往事◎当年,章启离开武宁山之后,辗转到一家镖局,后来年纪轻轻便自恃武力跟着镖局走镖,谁料在远洲一代出了事,整支镖都被劫了,镖队几乎全军覆没。章启身受重伤,顺着水流而下,再次有记忆时便已经到了三仙湖边,救他的人是虞秋烟。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听说是因为虞夫人生了病自觉照顾不好她,才将她送到远洲的外祖家。他刚醒来时,半死不活,以为有人追击,刚要伸出手,那胆子大的小丫不躲不避,还问他是不是真的活人……章启杀意顿消。没一会,那小丫勾起了他腰间悬挂着的衔珠玉狮子道:“我喜欢这个,你将它给我,我便救你。”她从小就会讨价还价,趁火打劫。章启无力辩驳。可是小女孩在伸出手时,看清他身上斑驳的伤口,血水染红了雨水贴在肌肤之上显得愈发瘆人,她又被吓得手足无措,几乎要留下眼泪来……后来他就被被带去林家养病,虞秋烟每日都会来看望他。他曾笑她傻,明明身上有更值钱的东西,却挑中那个最普通的玉狮子,还因为一个青玉狮子将一个亡命之徒带回了家。那时候,虞秋烟听不懂,就问:“更值钱的是什么?”“当然是金子。”他拿出荷包里的金钩腰饰,带钩盘扣上雕刻出金蟒,栩栩如生,那是京中极负盛名的名匠所制。那时她瞧见了还嫌弃道:“可是我不喜欢小金蛇,若是仙鹤飞在云中才好看……”章启被林老先生识破身份后,回京的安排都是私下筹谋的,虞秋烟并不知晓他的身份,那时候她还兴冲冲地想着,来年夏天要同他一块儿去三仙湖找珍珠。后来他爽约了。分别时,那小丫头生了气,将玉狮子丢给了他,气恼道:“你还说要送我更好的,你就是个骗子!”再之后,章启从了军。再遇到虞秋烟已经是数年之后了。那时候章启有意接近过,可虞秋烟竟然丝毫不记得他,章启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边外的名声瘆人,所以她才不愿认他,后来又因着她与宋成毓的婚约而不敢肆意接近她。可章启一直暗暗地关注着虞府,一开始是好奇虞秋烟能装不认识装到什么时候,小姑娘的气性怎么能那般大,多少年了,在京中重逢还如此端架子。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变得不甘心,不甘心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也不甘心她一点不在意那些往事……-章启从往事中收了神,直视虞衡道:“本王不想继续查虞家,才来问太傅,她既嫁给本王,本王总要弄清楚。”虞衡在他的视线中败下阵来,章启如此咄咄逼人,直接来质问他,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此事确实与我有关……”虞衡说起此事时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章启,他背转了身,望着亭子远处的红枫。“阿烟从远洲回府后得知她母亲过世的消息难以接受,那阵子不吃不喝,也不愿意与人交谈,也不像先前那般与人亲近,尤其是我,她总觉得我是故意将她送去远洲,是因为我与她都不在府中,害她母亲无人照料,才会去世。”“我原本想着等她好些了便同她讲柳姨娘的事情,柳姨娘是她母亲的侍女,与她本来十分亲厚……那天晚上,我醉了酒,柳姨娘接我回房,谁知阿烟竟一直未睡,在月洞门外瞧见了,撞见了便也罢了,她不高兴可以同我讲,我没想到这件事对她打击如此之大。“那天晚上她便落了水,虽被人及时救了起来,可她却再也记不清小时的事情,她醒来后十分不安,好在有明轩开导她,这也是我为何一直认为她同明轩……罢了。”虞衡不愿再提及宋成毓,摇了摇头。“这件事、我有错,当年我便已如实告知过林老先生,也在岳丈面前立过誓言,此生不会续弦。柳姨娘也一直避着她。王爷一时查不出具体,也实属正常,在阿烟失忆后,府内的奴仆便被整顿过,不会有人在阿烟面前嚼舌根,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她再想起不好的回忆。”事情讲出来后,虞衡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亏欠虞秋烟太多……“我同阿烟的母亲也曾情深义重,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母亲,但是世事难料。你可知我为何会送阿烟去远洲,月娘缠绵病榻,病魔缠身,自顾不暇,我更是官场繁忙……”虞衡有一次发现虞秋烟为了讨母亲欢心偷偷熬药,害得自己整个手腕都被烫伤,虞衡这才将她送走。他这个父亲做得不好,可是又自觉早已尽力,即便虞秋烟的母亲缠绵病榻也一直决口不提纳妾之事……章启对虞衡的剖白并没有什么兴趣,他自觉和虞衡不同,但他不是随口说出承诺之人。他淡声笃定道:“本王与太傅不同!”“还望王爷心口如一。今日之事……”“太傅放心,本王不会贸然告诉她。”章启沉思了一会。不过以章启对宋成毓的了解,这样一个不惜以身做局玉石俱焚的人,临死前只怕早已对虞秋烟讲过了。……与此同时,虞秋烟被满宵拉住了,满宵手里拿着一个青绿的糕点兴奋道:“姐姐,这是表哥给我的。送你一个。表哥说这是三仙湖的特产,姐姐,这个是树上长出来的特产!”虞秋烟被她逗笑了,满宵没离开过京城,往年虞衡也总是会带一些宫中赏赐的瓜果回来,有不少是别的郡县进奉的,譬如白梨,蜜桔,荔枝等。虞衡会同她讲是哪个地方的特产,京中没有的。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满宵一拿到这个绿色的糕点便觉得也像是树上长出来的。“骗你呢,小傻子。”虞秋烟捏了捏满宵的脸,笑道,“就这个也能算特产?这个是你表姐做的。”“确实是我昨日闲来无事做的,阿文今日大早就拿出去说要给几个友人送一些。”阿玲笑着道,“虽算不上三仙湖特产,但总归味道与京中不相同,表姐不如尝尝。”徐氏跟着笑起来:“说起来,你当年去远洲头一回吃这个,也觉得这是树上长的。这一点上,你们两个倒不愧是姐妹。”“娘,你还记得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表姐还记得吗?”阿玲笑道,“表姐在远洲时似乎也是同满宵这般大罢。”虞秋烟轻轻摇了头:“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楚。大抵是有过的。”“阿文来了怎么不过来,”徐氏赶紧起了身,“人呢,刚回来也不来见见他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