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先觉得这一幕有些突然,几息之后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只是安易持那样的语气让人以为他在说笑
几日之前,坐着小白龙往宿舍区去的时候,陈琛东张西望没话找话,随口问了安易持一句,“怎么穿长袖呢?”
安易持说,“我怕晒。”
“这都快40°了,中暑可比晒黑危险的多,怕晒不怕死啊?”
陈琛扯着短袖衫的领口透气,梁断鸢看过去的时候,安易持正扭头躲避迎面而来的热风,闻言顿了一下,忽而露出粲然的一个笑颜,他故作惊讶和浮夸,说,“你怎么知道?”
陈琛便摇摇头,展开了一番关于“真正的勇士”的定义,那时候没人放在心上
梁断鸢回神,视线穿过人影走动的间隙,突然有些不敢动
安易持哭了
安静的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嫣红眼角滑落一滴泪,一路沿着鬓角,流经耳廓,最终消失在浅茶色的发间
翁张的鼻翼带动了几声急促的抽泣,安易持的嘴唇在颤抖,下唇被牙齿压出的凹痕愈来愈深,几乎看不出那片皮肤本来的颜色了,他闭上眼睛,紧紧地,自欺欺人地压抑
他觉得时光无比漫长,周遭视线如有实质,他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一睁眼,还衣衫齐整地站在军训队伍里没有远离
梁断鸢从没在谁的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屈辱,他向来稀缺的共情能力此刻突然蓬勃生长,好像躺在地上被人肆意围观和议论的人变成了自己,那种长久以来隐藏着的秘密被公布于众的羞耻,并不比赤身裸体走在街上好受多少
于是他走近了,半跪在安易持身侧,挡住越来越多围观者的视线,在医生开口赶人之前说,“辅导员在过来的路上,我是他班主任。”
保安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踱着将军步驱散人群,“别看了别看了,自动贩卖机在楼梯口,厕所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别在这儿堵着!”
医生扶了把眼镜看他一眼,点头算是默许,虽然没想到中暑的应急居然会见血,但还是仔细周到的包扎好伤口,一切都做完之后,任由他披了一件罩衫盖住安易持裸露的小臂,那是梁断鸢总遗落在休息室的篮球服
“你这个情况,往后不要再回去训练了。身体素质这么差还要硬撑……不拿中暑当回事儿可不行,点儿背了一样要命。”医生捏着酒精棉仔细擦拭安易持的身体关节,接下来的话却对着梁断鸢在说,眼神转了转看向侧边无人的房间,简单示意,“我去给你开个证明。”
安易持意识大概还不太清醒,眉头紧皱着一言不发,梁断鸢拍拍他的肩,犹豫了一下,说,“我很快回来。”
然后他起身,跟着医生进了空旷的侧间,医生把听诊器插回口袋,自顾自扇了扇风,他问,“这个学生报到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过往病史吗?”
梁断鸢只能摇头,他的确不知道,新生体检还没有开始,没人有机会发现异样
“……”医生皱了皱眉头,斟酌着开口,“这种程度的自残行为,得考虑看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障碍,严重的话原则上不建议继续上学。跟辅导员商量一下,尽快联系家长,最好能带去省医做个诊断。不然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学校方面不好承担责任。”
“是。”梁断鸢点头,眼神垂落在下方,他说,“我知道了。”
“嗯,记得啊。”医生收拾着药箱,留了半瓶医用酒精和棉布给他,起身像是要走了,“这回中暑的问题倒是不大,让他在这屋子坐会儿。他不愿意到救助站去,我给他留个护士在这,一会儿拔了针就完事儿了。”
他迈步出去了半个身子,忽然又扶了一下眼镜返回来,笑的温文有礼,“对了,跟我来拿药,顺便结一下诊费,带上一卡通。”
几分钟之后,梁断鸢从急救站走回来,把票据叠好装进口袋,敲了敲敞着的门
安易持已经进了侧间,此刻靠着墙角坐定,好像在发呆,脸色比方才好一些,却还是显得苍白,握着输液管的调节器,看滴定管里一滴一滴的液体向下滴漏,闻声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请进。”
“这个证明记得交给辅导员,以后不用参加训练,等会儿回宿舍好好休息。”梁断鸢走过去坐在他面前,片刻后拽住了罩衫的一角轻轻使力,没有察觉到他的抵抗,才取掉了遮掩疤痕的衣物,试探着,翻转那只掌心
腕上最显眼的一道凹痕,是平行于掌根到肘弯的方向,竖着切的陈旧刀口,看得出应该是缝过针,愈合的很好却还是隐约显现当初的狰狞
安易持蜷曲的指尖反射一般动了几下,停住了,“这次,不告诉我爸妈,行么?”
“恐怕不行。”梁断鸢尝试着委婉一些,没想出更好的说辞,只能盯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学校得对你负责。”
“……哦。还是谢谢你了。”安易持神色转黯,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半晌之后抿嘴带起了颊边的酒窝,犹豫着说了声“对不起”。
梁断鸢那日离开时有些生气,安易持心里明白
他六岁入学就被托给小学班主任照看,八岁换了个妈妈,爸爸虽是淌着一样的血,却总不耐烦去照顾体谅半大小子的心情,粗暴直接又说一不二,只有他乖得像只鹌鹑,言听计从的时候才难得有些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