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望从朋友和师长那里打听来的、关于徐慎如的传闻,大概就有这么多。他没跟徐慎如说起过这些,徐慎如也就不知道他打听过。徐慎如现在垂头向下望去,只见夏末初秋的凉露沾湿了花叶,天边有弯月爬上云端,万籁无声,又是一个晴好的晚上。珍贵的、安宁的晚上。但转头一想到这居然全要靠敌人的赐予,他又觉得沉重。萧令望是在这个季节来的,也是在这个季节走的。阳台就在这里了,他这么坐着,总觉得应当有什么人来才对。凉露霏霏的夜间,倘若不是在战争年代,不是在这样的乱世里,该是多么适合情人幽会啊。他想象着,萧令望或者是从大门里走进来,那么自己则会坐在阳台上看着他穿过花圃,衣襟被低垂的枝丫扫过,然后敲响房门;又或者径直翻墙,像偷欢的尊神,躲开了清规戒律,跳进来落在楼下。他会抓住缠绕着藤蔓的梯子,身手敏捷地攀援上来,嘴里咬着一枝拔去了刺的玫瑰吗?徐慎如醒过了神,为自己的想象而失笑了。但这想象是温暖的,遥远而柔和,使他此刻格外想念那位年轻人。想念,依恋,或者随便别的什么。情绪像江水,像石阶,是漫无尽头的,他想起萧令望打过的比方,明白了眷恋原来是这样悲哀的事,特别是求不得的,不知结局的眷恋,像苇草,在秋水上漂浮。然后水涨了,淹没它。他默默地想,倘若萧令望从前迷恋自己,比自己如今眷恋萧令望多一分,那么他也就比自己如今更悲哀一分。也或许是双倍的,十倍的。他曾经忍受过那样沉重的悲哀吗,还是他连悲哀都觉得是甜蜜的?但这些问题一个也不会有人回答了。徐慎如问过自己之后,只好低声地叹息,叹息着想,是自己不如他,若是易地而处,想来自己做不到,也忍受不住。然而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在解脱的道路上?这是报应,是命运最为公平之处。他在心里悄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去引诱你。”但是他不能……绝不能那样做。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几近于咬牙切齿,但这个决心到底是下定了:那些信一封也不应当寄出。但写信也令他明白了一些其他的事。比如他现在还留着的那些,沈南月和她那几位笔友的往来通信。自从当年拒绝了徐若柏读信的要求,他本来是再没动过它们的,但在平京时曾经有书局的编辑来找他,表示要收集沈氏的遗作,所以特地向徐慎如请求通览她的书信,想要把书信集也附在作品之后。那编辑一向是很狂妄的,所以倒并不存在为了讨好徐慎如才想起沈南月的嫌疑;何况若真是为这个,他就不会要什么书信,毕竟沈南月的事当年传得满城风雨,徐慎如在其中的身份却总显得不伦不类的。若从家族那方面看去,这一对夫妻俨然是典型的受旧礼教压迫、不惜以自己的声名为代价施行反抗的新潮人物,不管是《娜拉》还是《娜娜》,都该有这二位一席之地的。可惜若从妻子和丈夫的角度看,沈南月写的故事里总带许多有不正当关系的情节,又有长辈声称为证据却被徐慎如秘而不宣的书信在,徐慎如作为她的丈夫,自然难逃被戴绿帽之嫌。而不知道这戴着绿头巾的丈夫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任凭这事发酵起来。从文坛传到街巷,又有沈氏女几张年轻娇丽的照片搭配着,这“闺秀作家”“末代才女”的名号一传出去,再加上徐慎如跟家里闹出的风风雨雨,他们夫妻两个很是做了一阵轶闻主角,一时居然能与几位电影明星的绯闻相提并论。毕竟“当朝新贵不为人知的内闱秘闻”就像千百年前的《飞燕外传》、《汉武故事》这类东西似的,在识字的人群里有老少咸宜的幽默效用,不识字的人也能从戏台上听几耳朵。讨要文稿的编辑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全然不以为意,一心只关心出版问题,徐慎如问起他缘故,他便说道:“我夫人从前是沈小姐的读者,是沈小姐不幸之后,她才决心逃婚嫁给我的。”当着徐慎如的面,他径称沈小姐而不称女士,更不需说按惯例该叫徐太太的,显然是根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婚姻。徐慎如并无计较的意思,只心想着,这件旧闻如今已到盖棺之时,看眼前此景,在喜爱沈南月的人心里,自己大约就是个多余且不称职的丈夫罢?再者,他没想到自己的发妻居然还有催人逃婚的功用。失笑之余,对于讨要文稿的请求,倒也没什么不可答应的。说起沈南月一事,徐慎如实则至今也总有些恍惚的隔膜。他冥冥之中感到,自己虽然是她的丈夫,也养大了她的女儿,却根本没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她的书信集能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