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木已成舟,再来想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
周玉蓉想起那人穿着石青色的七品官袍,施施然地从工部衙门灰色的廊柱那头走过来,脸庞冰白鬓角漆黑,双眸湛然风仪无双,原本只是五分的心动在短短的时日内就演变成十分的不甘……
自己明明是好心规劝,到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全都是忠孝节义,甚至还有许多刻薄难听的话。既然如此会讲大道理,为什么还非要冒大韪娶他的同姓之妹?
这份疑问如鲠在喉,让周玉蓉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就又清减了许多。
京城的春日来得悄无声息,仿佛一夜之间霜雪尽退,园子里的树木重新变得花叶重重蜂来蝶往。早开的桃李竞妍,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们开始盛装赴宴,坐下来后就不免嚼些家长里短。
今日是太常寺卿府设春宴,周玉蓉被母亲周夫人硬拉着陪坐在花厅里听戏。
周夫人对于周玉蓉的心思大概知道一些,但情字也是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全无道理可言。更何况女儿看中的那人已经要成亲了,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也全然无用了。
她半辈子尊贵,从来没有觉得什么东西不能轻易得到。对于女儿的失落颇不以为然,那不过是个新进的小进士,生得稍稍俊秀些罢了。这样的人,京城里每隔三年就是一大把,何苦放了心事在上头?
再者,周夫人心底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还是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皇家。二皇子敬王是周贵妃的独子,而周贵妃独宠后宫二十年。说不得,日后还有更大的尊贵在后头……
周夫人坐下来后,与各府有品阶的夫人们慢慢地说话应酬。
有些只是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有些却要打迭起精神细细应对。朝堂上各个派系林立,有心人只要一看是哪些太太夫人聚拢在一起,就能大致知道谁跟谁是一派的!
扮相精致的生旦们在台上婉转弹唱,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着什么,水袖却甩得如同碟盘飞转。小几上放着果馅饼、小卷酥、蝴蝶卷子、枣花糕、莲蓉甘露酥并青梅、樱桃、金桔等几样蜜饯干果鲜果。
台上正在排演《西厢记》的长亭,描眉画唇的小旦儿轻启檀口,正唱道: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声腔极亮极好,戏台上的笙箫搭配的也好,听得让人险些落泪。接下去不知是谁点的一段《琵琶记》,音调意味就差上许多了。
周玉蓉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乏味,看见席面上也没有几个正经听戏的人。就向周夫人悄悄告退一声,顺着太常寺卿家的仆妇指引,沿着一路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往里赏景。
这处园子并不十分宽大,大概只有百步的样子,却被花匠将养得十分经心。
一溜十几棵高大的丁香树身上结了红绸,细碎的花朵发出浓密的芳香。地上密密地种了粉扇、醉香、紫袍玉带、朱墨双辉,虽然算不上很名贵的品种,但是姹紫嫣红很招人喜欢。
看园子的仆妇向来很有眼色,拿了托盘端着新剪下来的芍药,一一分给前来游园的太太和小姐,周玉蓉无可无不可地捡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粉扇。
随侍的大丫头夏言忙用宝石别针帮她插在衣襟,笑道:“这花的颜色看着鲜亮,竟是比什么首饰都衬姑娘今日的衣裙。”
她是周玉蓉的贴身大丫头,主子的心思晓得真真的。其实照她来说,那位叫顾衡的新科进士也没什么好,比他才高的,比他生得俊的,仔细扒拉扒拉也找得出来几个。
偏生自家这个主子一头栽进去,眼看着越陷越深。自从听说那位顾榜眼定下亲事三月就要成亲了,姑娘的脸上就再没有露过笑脸……
眼看再转过一道游廊,就走到园子的尽头了。
主仆俩正准备回转,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还伴着似有似无的嬉笑声。周玉蓉皱了皱眉头,认得其中一个是这家主人太常寺卿的女儿庞彩娥,另一个是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女儿杜芳菲。
这位杜芳菲杜姑娘向来眼高于顶,又自恃貌美才高,父亲又身具要职,在京中名媛当中自认占头把交椅。所谓王不见王,与周玉蓉就有点忽别苗头的意思。
在各个府邸举办的诗会上,两人不但要比诗才,还要比衣裳首饰。你今天带了一件掐丝珐琅的翡翠项圈,那我明天就要一支烧金嵌南海粉珠的头簪子,反正输人不能输阵……
此时杜芳菲撇了一眼庞彩娥,小声取笑道:“倒好意思说人家,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大的岁数,我不相信你娘这些天没把你带出去到处相看?”
庞月娥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子,“咱们只是到处相看罢了,却不知有人心急吼吼地跑到工部衙门前,大言不惭地要人家娶自己呢!”
周玉蓉脑子嗡的一声,知道接下来决计没有好话。但是一双腿却像焊在地上一样,竟是提不起半分的力气来。
杜芳菲膛大了眼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档子事儿?你别是胡谄的吧!”
庞彩娥微微一笑,极低声地道:“刚才见在席上的时候,你就没见着周玉蓉的神色不对劲吗?往日一脸的高傲劲儿,今天全然不见了。别人说个什么话,她也老半天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