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曦澄以舟车劳顿为由,推了一切宴饮与酬酢,坚持在驿馆内歇下。
驿馆屋宇齐整,装潢古朴,很有先朝遗风。
赵曦澄择了两处相邻的院落,在其中一处较大院落下榻。
那院落里,植了木樨,其间点缀假山花卉,一旁还安放了个硕大的青瓷水缸。
彼时,缸里的荷花正亭亭玉立,清香阵阵。
但此际,他们几人,顾不及赏那院内之景,顾不及濯去旅途风尘,更顾不及用上晚膳,均聚集于另一处较小的院落内。
因为,王赟所谓的“友人之妹”,即车内的那位小娘子,正半靠在该院落正屋外间的软榻上。
只见那位小娘子,昔日里红润润的两腮,现下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连唇亦在发灰。整张脸,更是瘦得连下颏都尖了,娇憨不见,倒倒生了几分单薄锐利之感。
王赟不知她是何时醒过来的,今见她面色虽差但精神尚可,心先是稍稍一安,俄而又生了一丝难堪——西洲那些官吏们与自己的那些场面打趣之言,她可否听到了?
黎慕白已服侍她擦洗过一番,又给她身上的伤痕上了金疮药,帮她换过衣裳,然后又服侍她用了一盏肉糜汤,此刻正握着她手,一度哽咽:“郡主,还疼吗?”
“早不疼了!”赵姝儿嘴角盈笑,反过来安慰黎慕白:“白黎,你别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他乡遇故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哪还晓得疼的!”
她眉眼弯弯,连言语都携上了笑意:“白黎,我告诉你,我这一路上的见识与经历,可比我在京中的十余年都要精彩丰富。尽管我是受了点小伤小疼小惊吓,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觉得我当机立断做了出京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真是太不虚此行了!”
看她一副神采奕奕模样,黎慕白心中一松,破涕为笑。
赵曦澄虽仍冷厉模样,但紧绷的面庞亦柔和稍许。
王赟眉间的忧色也随之淡了一分,不免朝榻上多扫了一眼。
只见赵姝儿瘦了一圈的脸庞上,一双秋水般的明眸里满是难掩的兴奋与新奇。
犹记昨夜乍见柳荫下偏舟上的她时,他差点未认出来——眼前的女子尽管衣衫褴褛、面容污糟,又伤痕累累,但眼底却迸出一股不屈不挠的意志来,一种即使身处绝境亦绝不妥协绝不退缩的坚定意志。
与她视线碰触的一刹,他心底生出几分敬佩,开口才问了她半句话,她却“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救下她后,他本欲令随从去安置,却在听到她昏迷中发出的呓语时,虽言辞含糊不清,但每个人独有的声线,令他立马辨认出她的真实身份来。
他震惊了一瞬,严命随行的一众人等严防死守,不许泄露一个字。又遣走随从,亲自检查她的伤势。又命船只以最快速度前行。换了陆路后,又马不停蹄带着她往西洲城里赶。
一路上,她昏睡不醒,他心绪不平。
从京畿到西洲,两三千里的路程,她一个最远怕也只去过京郊踏春的幽闺弱质,居然能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奔赴至此。
他不知她为何要独自离开京畿,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西洲境内,但在那一刻,他暗盼她快快醒来,一切平安。
赵姝儿成功地逗笑了黎慕白,又小心翼翼地觑了觑黎慕白身后的赵曦澄,嗫嚅着:“四哥,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在途中脚滑不小心跌了一跤,又不幸掉到了河里。不过,我又很幸运——”她悄悄瞅一眼立在一旁的王赟,“被王——王大人救了——”
赵曦澄欲要训斥她几句,但一看她面色苍白,终只是板着脸,斥责几句“胡闹”“任性”之类的话,便命她好生休息,又对王赟道:“一会你去想办法请个可靠的大夫来给她瞧瞧。至于她返京一事,我自会安排。”
昨夜救下赵姝儿时,王赟见一路均是荒郊野岭,便领着人马急往西洲城里赶,为的就是尽早延医诊治赵姝儿的伤。
如今见赵曦澄亦是此意,他忙应下,刚要转身出去,却被赵姝儿喊住。
“我才不要看什么大夫!”赵姝儿嘴一撅,“我自己就是仵作,验尸无数,我的伤在哪里伤势又如何,我清楚得很。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