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就坐在房玄龄的对面,他始终不敢抬头去正视那垂垂老矣的重臣。他心里知道他有很深的罪恶。他唯有面对房玄龄的时候,才更加意识到他的罪恶是多么地深重。
由于辩机的少言寡语,他们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
辩机像逃跑一般地辞别了房玄龄。他只记得那老臣最后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我的儿子们都和你很相熟。他们常常对我说起你在终南山上的修身苦读。你的精神可嘉。
辩机惶惶然回到了他的房中。
他想诵经,想用经语赶走那杂念,但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佛经在那一刻却突然逃之夭夭。
辩机重新想起了高阳。很疼痛的一种想。他转而庆幸自己终于被玄奘大法师选中,他庆幸自己能到这弘福寺的禅院中来译经。否则,他终日与公主纠缠在那会昌寺内,真不知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本来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却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她竟然是当朝天子的女儿、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是天意吗?辩机想,他确曾拒绝过公主。拒绝得很坚定。他想着他们第一天相见时的情景。黄昏很美丽。公主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骤然间如天兵天将天仙天神般出现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满脸忧伤的女人要停下来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丽的落日。他不敢不从命。他无法抵御和她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愉悦和美好。但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也并不惧怕这个有着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同是万物中平等的生命。
然后,在黑夜开始缓缓降落。在山路上。在野狼的嚎叫中。高阳公主突然说,她冷。她怕山中的野兽。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脚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紧她……
而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内心的激情投降。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根本就无力抵抗一个女人的进攻。
在那山中的木屋里。在他铺满干草的木床上。干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赤裸,还有他自己的赤裸,还有赤裸与赤裸纠缠在一起时那云一般的翻动。他疯了般搂紧身下的那个女人,他却从此远离了戒律。
他尽管一心只读圣书却离那圣书越来越远。他想,那一定不单单是因为性,而是,他在心里爱着这个女人。他爱高阳公主。这爱一直延续着,他们甚至生儿育女。
他知道这无论是对朝廷,对佛门,还是对皇上、对宰相、对玄奘、对房遗爱都是不公平的。这是罪孽。而他是个罪孽无比深重的人,只不过这罪孽深藏不露、秘而不宣罢了。
他知道他必得为此付出代价,必得为此受到惩罚。
远离公主没有性爱的生活对辩机来说是可怕的。八九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能经常抚摸女人的身体,能经常发泄他无尽的欲望。他是个六根不净、道貌岸然的僧人。他已经不能坚持操守。他一方面在心里拼命拒绝着高阳公主,一方面又在肉体上拼命渴望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苦难。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困兽。
他诵经,他翻译梵文经典,他想他只有忘我地工作,只有每寸光阴都被佛家经典占据,他才能忘了高阳,才能忘了身体深处那丑陋的欲望。于是,他不期地成为了全体九名缀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勤奋,再加之他的年轻他的博学他的辞采风流,在九名译经高僧共同翻译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师地论》中,辩机竟独揽其中从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经文。他每日里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中,心无旁骛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时分,他才能与最最心爱的玉枕形影相吊。
大约就是因为辩机译经时那投入的姿态和他优雅的文笔,使大法师玄奘对他的才华格外欣赏。于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将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见闻整理撰写成流畅而优雅的文章。从此他开始记述玄奘法师那奇异而美妙的西域经历,这项工作将辩机带入了另一重境界。在撰写那部《大唐西域记》的时候,已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与心的神圣与纯净。
那是辩机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一种心灵的状态。那状态是超凡脱俗的,是祥和宁静的。怀着爱,而又不被那爱所累。辩机觉得,他已经从高阳所带给他的那深重的苦难和罪恶中自我拯救出来。
辩机是《大唐西域记》的唯一撰写者。
自从他搬进弘福寺后不久便开始做这件事。历时一年零几个月,《大唐西域记》全书十二卷全部完成。
《大唐西域记》成为了不朽的传世之作。它几乎是辩机的绝笔。它告诉后人,在历史中,在唐代,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还有过辩机这个既年轻有为又风流潇洒的僧人。
后来,唐太宗李世民病中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饶有兴致地读了《大唐西域记》。他对此书赞不绝口。但太宗却不知此书的撰写者是一个怎样的浮屠。他只听说这浮屠很年轻很有才华。太宗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年轻的有才华的和尚竟是他最爱的女儿的情人。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老臣房玄龄病情转危。这一年自春天起,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移居长安城外新建的玉华宫休养,将房玄龄留在长安主持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