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容出神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又注意到已经被摔碎的酒罐。他看得认真,似乎透过满地碎渣,在遥想一些陈年旧事。
“我喜欢你——”女孩低低的声音传来,带着如飞雪般清凉透骨的令人惊醒的魔力,她说得极慢,生怕他听不见或者听不清。
柯容怔了怔,意识再度被拉远。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好些年没人对他说过了吧?不过似乎只有那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可惜那人现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哪还会说喜欢呢?
曾经那人窝在他怀里,虽然只小自己两岁可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稚嫩的童音伴随着一个大大的拥抱,脆生生道:“哥哥,我真喜欢你呀!”
可十数年朝夕相伴,瞬间倾塌。
随着那一句“哥哥,我死也不要吃”,兄弟情谊发生巨大变化。当时自己哭着求弟弟快吃,他多怕弟弟生生饿死,可素来听他话的弟弟,那次却执拗得很,他甚至死死咬住嘴唇,哪怕把嘴唇咬烂也没让自己能够掰开把人肉塞进去。
他放弃了,一把丢开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肉,顿时就有饿得发昏的人从旁边夺走,护得紧紧躲在角落里啃食。他一阵疲倦,刚想如往日那样抱着弟弟入睡,可弟弟却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然后自己抱着胳膊蜷缩在一侧,抵抗他的接触。
那是怎么的一种眼神啊。
交织着惊惧、恐慌、反感、抵触、不解、悲伤。甚至,鄙夷和恶心。
哪怕时隔多年再想起,依旧像把刀一样剜着他的心,生疼,生疼。
洞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小部分冻死或在争执过程受伤发炎感染,其余的大部分都是精神崩溃选择了自杀。底下的空气愈发浑浊,横竖只有这一个空间,死人在腐烂,活人的排泄物遍地都是,空气里交杂的腐臭一天比一天浓烈,他甚至还亲眼看着一具尸体从骨瘦如柴到发生巨人观。
发黑发臭已经没什么恐怖的了,浑身大大小小的尸斑也不见得多吓人,绿色黄色的汁水流得到处都是他照样可以贴在一旁睡觉。他从一个和普通人无异的男孩,或哭或笑随心而成的男孩,长成了面容淡漠波澜不惊的少年,他几乎可以做到自动屏蔽那恶心可怕的场面,那常人看一眼便会噩梦不休大汗淋漓的人间地狱,他早已云淡风轻处变不惊。
唯一令人难受的,就是弟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疏离的态度。
他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可是自从那次弟弟看到自己吃人肉甚至逼迫他也吃,他再也不理自己了。
总得做些什么,可什么也做不了。时间似乎已经遗忘了这里,日子过得缓慢,甚至缓慢到他都不想计算自己到底被囚禁在这个地方多少天了。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早已不愿深究,包括活着出去的念头,也快被磨灭得消失殆尽了。
但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在寥寥没有几个人的地洞里,那天迎来了一道恐怖又充满希望的声音。
还是那个一日出现三次的男人,他说:“午时放一个人出去,谁要走?”那话带着诡异的笑音,本该令人振奋的消息,那时竟没有一人欢呼,大抵都被那男人的语气给吓到了。
都关了那么久折磨那么久了,怎么会无缘无故放一个人走呢?几乎可以肯定根本不是放人,只怕出去的那个,会被折磨得更惨吧。
果不其然,那男人接下来解释了原因。
原来,深冬将近狩猎场里根本没有野兽出没,又恰逢皇帝带着贵族子弟出游,御军赶了好一阵才引出几只野兔子而已。他们一思量,要引出野兽还是得靠血腥气,这地洞下面的人个个带着浓重的血味,还是人的血味,算是最好的诱饵了。
这话一出口谁敢出去?这不是把自己往老虎狮子嘴巴里送吗?洞里的人一个个闷成乌龟,他也不敢,这一出去虽说有希望逃出魔窟,但更大的可能是丧命,而且是死状极惨的丧命。
最重要的是,弟弟还在洞里,就算眼前是条活路他也不会走。
上头的男人见无人应答有些不耐烦,他踢下一些碎石凶狠道:“干脆些!谁来?”
还是一片寂静无声,他转头看弟弟,弟弟睡得深沉,因为他是洞里唯一一个饿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过的,能活着已经是上天的开恩。如今一天到晚的昏睡,大概也到了极限。
“那小子,我在问话还睡得安稳?拖上来!”男人不知为何注意到了弟弟,或许是因为自己转头的动作有些大。他暗道不好,几乎立刻就去抓弟弟,可他的动作没有其他人来得快。他们见上头的男人看中了一个倒霉鬼,当然巴不得赶快定下来才好,帮忙着去拖睡迷糊的弟弟,弟弟大抵是饿昏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人不要——”那是他进洞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如果没记错的话。长时间的黑暗与压抑令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说话的能力,甚至爹娘还在的那时候,他们也只是动作上的互相安慰。
男人突然笑了,眼睛在上头似乎发出亮亮的精光:“什么要不要,你求爷爷就得应?不忍心那小子上,那你自己来啊。”这话说得挑衅,似乎笃定了他不会胆大到自己代替了去做这不啻于送死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