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沉落到水边细沙上的时候,太阳就被对面高高的河岸挡住了。风从宽阔的河面上溜过来,清亮亮的,带起层层波纹,那是我见过的最精美的图案。沙上的路水汪汪,镀着一波一波的水印儿,一脚踩下去,挤开水分,踏出脚印大一块硬地儿。可要在一个地方跺几脚,那沙立马就软出一坑水来。河岸一点一点沉浸在黄昏的清幽里,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条渡船,轻巧地卧在自己的影子里,船头站着抱竹篙的撑船人。岸影幽暗了半边河,还有半边裸露在天光下,纯净得如同一块蓝玉。
撑船人见我踏上那条伸进河间的沙埂子,就搭下窄窄的木踏板,笑眯眯地看着我爬上船去。人一蹦,船一歪,晃了几晃。望望好远没有行人,他就收了踏板,篙一点,船头摆动,绕过沙洲,悠悠地驶向对岸,我心中的欢愉比河水还清长……
泥鳅拱堤
你可能逮过泥鳅,也吃过泥鳅,可是你见过泥鳅拱堤吗?
那年夏天,雨脚儿扎到地里拔不出来,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大路小路都被泡成了泥浆,人不能挑,车不能拉,可几十里外的工地上眼看就要断炊了,有人提议放船。二十多袋面装在两只小划子上,顺着半槽河水,一会儿划,一会儿撑,曲曲弯弯向下游漂去。
天上的云彩马队一样往南飞。看这阵势,老天爷还是不泄威儿。浪大水急,只见两岸村庄飞快地往后退,顿饭工夫,两只小划子就到了离工地不远的横梁滩。这里地势平缓,河面宽展,水下去得很慢。白云屯、郭家寨两个几百口人的大庄子,都修有两三丈高的围堤。水库工地就扎在紧挨这两个村的红岩坡下,河水正走着,被红岩坡一扛,直挺挺拐了个弯儿,冲积成一大片砾石滩,人称横梁滩。白云屯和郭家寨正对着横梁滩,沿河百十亩地,不知道被洪水刮了多次&ldo;铁板&rdo;。后来人们学能了,干脆不种庄稼,毁了种树,洪水才被降住了。
雨下了七天,但不是白桩子猛雨一个劲儿往下倒,下下停停,河水涨得比较稳。但是隔着堤坝往村子里看,也怪吓人的,一圈儿白茫茫的净是水,围在中间的人家就像沉在锅底里,真要决堤,还不像灌老鼠洞一样?
两只划子靠堤岸边正走着,前面划子上的老大忽然惊叫一声:&ldo;不好!有个大漩涡!快靠边儿!扒住树!&rdo;
幸得撑划子的都是老手儿,一拨一点,就有人抓紧了树枝,小划子打个横,在那个张着大口的漩涡儿边上停下来。
&ldo;这阵势不对头啊!怕是堤坝顶不住水劲儿要裂口子了!&rdo;
&ldo;哎呀!你们快看,咋这么多泥鳅?&rdo;
&ldo;就是,泥鳅拧成疙瘩了,它们想干啥哩?&rdo;
&ldo;干啥哩?龙王爷指派它们钻堤打洞哩!&rdo;
&ldo;那不是要这一村人的命吗?&rdo;
&ldo;这事儿谁也没法儿,有人坏了天地良心,老天爷降罪惩罚他们哩!&rdo;
&ldo;我看不是,这东西肯定是受不了水淹,想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个活路儿。&rdo;
那人说完,一纵身跳上岸去,挥动手中的竹篙,对准那些泥鳅又是戳又是搅,水桶粗的一团很快被他打散。跟着又下去两个人,挥起船篙一阵猛打,余下的两堆也被打散水中不见了。眼看着那个漩涡越来越深,一个草叶落进去很快就沉了底儿。大家也顾不得往工地上送面了,赶紧抓起面袋往水里扔!谢天谢地,二十多袋面砸进去,漩涡不见了。
后来几个人怎样去村里诉说险情,村里人怎样拿出各家的米和面送往工地,已经和泥鳅无关,不再赘述。
第一次爬树
第一次爬树,爬的是大柳树。柳树就在家门前的斜坡下,父亲砍一根柳木橛子揳在那儿拴羊,后来发芽长成了树。
那时候人特稀罕地,巴掌大一块地方也刨刨种几棵豆角、南瓜。柳树下面那片空场也被开成了红薯地,有好几次,大人们商量着想把这棵柳树放了,嫌它歇了一大片地方。但是没过多久,上边儿就不允许私人开荒了,这棵柳树就活了下来。原先种红薯的地方长满了野草:熏蚊子的艾蒿,捂豆豉的黄蒿,开红花的蓼子、益母草,开黄花的稆麻,开白花的马鞭草……引来嗡嗡叫的蜜蜂和成群乱飞的蝴蝶儿。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进里面摘一把益母草花儿,一朵一朵套成圆圈儿,小的挂耳朵上当耳环,大的戴手脖上当镯子。到了夏天,稆麻蒴长大了,摘下来,掐掉外面那层皮儿,剥出白麻籽儿,一颗一颗串起来,像和尚手中的佛珠,更像圆圆的米花儿糖,玩够了还可以吃。要是天热,采几片野薄荷叶揉揉,贴在眉头上、鬓角上和腮帮子上,一股辣味的薄荷气冲鼻子凉。
可是自从我爬上大柳树以后,再也不觉得树底下的那块地场儿有多好玩了。
那天中午,不知道干了什么淘气不得脸的事儿,被妈追着打,后来虽然跑掉了,吃午饭的时候却不敢回家。百无聊赖,就脱了鞋,手扒脚蹬,费尽全身力气,爬上了那棵大柳树。开始的胆怯过去之后,紧抓树枝的手松开来,身子随着风中的柳树一下一下摇。透过树枝子往四下里看,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儿!脚下那片长满野草的空场原来那么小,那些草又低又矮,少得简直能数过来。邻居高大气派的瓦屋顶就在脚底下,黑黢黢的长满了瓦松,像个瘦干的老头儿,一点也不神气了。我还看见了几户人家矮墙圈起来的&ldo;夹道儿&rdo;,看到里面的茅池和茅缸罐子,人世终于向我展露了它藏掖在暗处的某种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