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她,悄悄告诉她,她的女儿张叮当改名张敏,现在在某处任职,只要她去认了她,一定会被保护。至少不用游街了。对于入画来说,这无异于救命稻草‐‐无论她表现得多么疯狂和歇斯底里,在听到群情激昂的人们强烈要求挖掉她的眼珠的时候,她还是怕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连连点头,然后,又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来人:&ldo;你不会骗我吧?你如果骗了我,你全家都不得好死!&rdo;那样刻毒的诅咒让来人嘴角抽搐,几乎想一个耳光劈过去,忍了半晌才忍住。但已经不耐烦跟她多说话,留下了叮当单位的地址就离去了。走到门口,那人又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ldo;你最好xx天去,那天他们单位有重要活动,有大人物要来。你这个时候去认,张敏才会认你。不然……&rdo;
那一天,入画去了。拄着一根竹杖,象个乞丐婆子一样,站在叮当单位的门口。那一天的确是有大人物要来,半条街都没什么闲杂人等,但入画站在那里愣没有人来驱赶。她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门,眼睛一眨也不眨。来了,终于来了……一辆汽车开过来,有人下来,单位里有人出来迎接。迎出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叮当,她绝对不会认错。也就在这时,她的身边有人轻轻推了一把:&ldo;还不快去,你女儿出来了!&rdo;
入画猛地扑上去,抓住一名女子的手,又悲凉又愤怒地嚎哭:&ldo;叮当!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我是你妈呀!人家骂我婊子,可我是你妈呀!你不能看不起我,不能不要我呀!&rdo;
周围所有的人全都愣了,泥塑木雕一般地看着这一幕,有人说:&ldo;这是谁?快把她拉走!&rdo;有人说:&ldo;这是怎么回事?&rdo;有人说:&ldo;啊?这个疯婆子是王主任爱人的妈?认错人了吧?&rdo;
入画被人拉扯着离开现场,她尖锐凄厉的声音固执地不肯放过大家:&ldo;我是这个女人的妈!你们看,她不要她妈了!她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rdo;混乱里,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ldo;那不是张敏……&rdo;
入画猛地回头,四处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忽然,她鸡爪一般的手揪到一个人的衣襟:&ldo;谁说不是?我清清楚楚地认得我的女儿!!她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说我女儿今天要来的……你让我来找她!&rdo;说着,她无力地松开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抹,&ldo;我想死我的女儿啦!!啊‐‐!啊‐‐‐‐!你们说我找到我的女儿就不会再被□□了‐‐!我的叮当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我从小抱到大的啊‐‐!啊‐‐!啊‐‐!&rdo;
这个时候,拉扯她的力量变大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停留下去,她被抓起,双脚拖在地上,忽然间,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长的缝衣针,朝抓她的人手上狠扎下去。趁对方吃痛愣神松手之际,一头撞向了停在那里的汽车上!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叮当自始至终都在场。她清醒地知道,入画并没有认错人。虽然入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长短和别人完全没有区别,眼神也没有变化。但是,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双大眼睛。相反,入画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自己眼睛太小,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明铛比,一点看头都无。并且,入画最后不惜撞死在所有人面前,想必也是为了断绝他们的念头,不让人再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
叮当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但她却仿佛觉得过了一辈子。她脸上表情平静,还适度地保留了一点点好奇和不忍。她知道,一定有人就在这人群里,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等待自己露出破绽。入画的前来,毫无疑问是被策划的结果。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世目前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自己一定一定要稳住,否则就是活生生地辜负了母亲的性命。呵,这样的情形,在过去那些岁月中并非没有发生过‐‐某个人,为了保护你,就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只能做一个好奇的路人甲。但是,这样的情形又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母亲,没有人想得到她会这么做。她应该有更充足的理由选择别的。呵,不能再想下去……一定要想点别的,嗯……想什么呢?想今晚的晚饭吃什么,或者,想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对,不能走神,一定不能走神,王主任和他的爱人都需要安抚……
这一切,当叮当讲给小凤仙听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了二十年。并且,叮当的叙述十分平淡,并没有也不打算还原真相。但是,小凤仙却可以想象当初的情形,一种又闷又痛的感觉硬硬地硬硬地压在胸口,不知该如何排解,不知该向谁宣泄,甚至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啊,它已经完全超越了她的经验和理解能力。
第93章
到底要怎样一个人才能承受住这些?才能在承受了这些之后仍然微笑着说:&ldo;何须惆怅近黄昏&rdo;?这个世界,呵,它可以坏到一个什么程度也许就可以好到一个什么程度。小凤仙躺在寂静的暗夜里,一直要到凌晨四点,才恍惚睡去。当她醒来,又想到了小军和小李,不由得产生了更多的敬意和自惭:他们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保护了燕飞,而自己却仅仅在红星宾馆前就被打败,就被逼出了人性中的小。优裕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令人软弱自私?她想到了早年间看到的一张照片:1964年,上海红卫兵在老大昌食品店外贴大字报,那上面有一段话:&ldo;看看进出老大昌的是什么人?油头粉面,奇装异服,金丝眼镜,西装革履……一副资本主义的……&rdo;看看自己,再想想叮当和小李的装扮,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她几乎要忍不住用前些年在海外看到的,令当时的她骇且笑的,国内的某些报纸上的言论来批判自己:&ldo;这算不算资产阶级的软弱和腐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