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这样看自己?不是最初的冷漠,不是随意的嘲讽,也不是用膳时那一缕少有的温和。是雨疏风骤后的宁静、大雪覆盖下的屋檐。褪去寒光逼人的锋芒,露出野心与矜傲,像是垂钓时钩子上的鱼饵,不知要将鱼勾去哪里。长街长,烟花短。韶华易逝,劝君珍惜。要珍惜什么呢?在跌宕轮转的年轮下、改朝换代的洪流中,又有什么是经久不变的?“我是不信命的,但我相信殿下方才说的话。”她绽开笑颜,比身后的烟火还要动人。回宫后简单沐浴解乏,窝回榻上。一觉睡到了快巳时,跟平常比起来算很晚了。最后一日假,闻昭穗总算是有空闲给自己做早饭了。她不想太麻烦,思索了半刻决定摊个鸡蛋饼吃,这几日都没吃烙饼,甜月饼倒是吃了不少。鸡蛋打散加清水搅拌均匀,少量多次加入面粉搅成糊状,最后放葱花和盐调味。铁锅刷一层油,舀一勺面糊在其中摊成圆形,不时翻下面,煎至两面金黄即可盛出来。一张张鸡蛋饼堆叠盘中,葱香和蛋香不绝,热气抚慰人心。“郡主,这是尚食局最嫩的豆腐,奴婢挑了好些时候。”兰慧幸不辱命,带回来了闻昭穗说的嫩豆腐。“真好,咱们就不拿黄豆从头做豆腐了,用嫩豆腐做豆腐脑应当也差不多。”闻昭穗将豆腐放入蒸笼,随即拿出泡好的木耳和香菇切好。再次起锅热油,略微煸炒木耳丝和香菇丁,再加酱油、盐、胡椒粉少许,倒入一大碗水后加团粉勾芡,大火,同时缓缓倒入蛋液形成一条条飞舞的蛋花,卤汁逐渐变浓稠。关火后撒上芫荽、虾皮,滴上一些香油与陈醋,豆腐脑的卤汁便做好了。豆腐也蒸好了,纯粹的豆脂味被卤汁的咸香盖过。用大勺子将蒸好的水豆腐撇成小块盛在碗中,浇上热腾腾的卤汁。早膳做得很快,闻昭穗迫不及待开吃。水豆腐的质感介于普通嫩豆腐和豆花之间,勺子一挖即碎,在鲜美的卤汁中碎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根本不用咀嚼便滑溜溜送入嘴中。入口软滑细嫩,酱汁包裹着虾皮的鲜、芫荽的香,浸透在细腻的豆腐中。木耳微弹,香菇丁可口,滑蛋丝缠绕其中。一碗小小的豆腐脑丰富而温暖,带着早秋清晨的烟火气。闻昭穗喝了几口豆腐脑,又夹起一块鸡蛋饼。筷子在空中上下摇晃,鸡蛋饼由于重力被撕开,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挂在筷子尖。鸡蛋饼并不像寻常的葱油饼或炊饼一样干或者脆,而是软软乎乎,薄厚均匀适中,吃起来细腻咸香,是家的味道。再配上两碟小菜——辣拌萝卜丝与清淡的菠菜,锦上添花,为实在的主食添加爽口清凉。半夏也喝了一碗豆腐脑,只不过是甜的,“郡主,奴婢觉着光放白糖的甜豆腐脑也好好喝,同咸的腌菜一起吃正合适。”“都好吃,难得能在殿里用一日三餐,不过咱们中午吃什么呢?我看尚食局今日送的菜样式还不少。”闻昭穗承认自己是墙头草,心中并无绝对的甜咸两档划分,作为一个成熟的小厨,自然选择全都要!“那就刚好可以做个需要样式多的菜品,就如同各种锅子和拨霞供。”半夏笑嘻嘻道。闻昭穗一拍手,无比期待道:“差点忘了还能做拨霞供!好半夏,日后我拿不准吃什么你记得多给我些提议。”回廊外的天逐渐低垂,想来又是个阴天。下雨天和火锅多配啊!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窗外稀稀落落地下着,窗内荤素一同地涮着,没事再唠唠嗑,喝点酸梅饮子。啧啧,光是想想就无比美妙。若不是没有冰粉的原材料,她真想再做点清凉解腻的甜品。“殿里还有羊肉……刘公公,劳你去趟尚食局再要些鱼肉和豚肉。”闻昭穗乐呵呵吩咐,上午还有时间做个鱼丸,一会儿下到锅子里吃。没有火锅底调料包,她便在小厨房用两个锅子提前熬三鲜汤底与麻辣锅底。蘸料好调,等吃的时候再弄就行。做好了鱼丸,闻昭穗本想派人去唤庆阳、池令妍几个来清居殿一同吃火锅,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小雨淅淅沥沥,她并未撑伞,向来高傲的面容此刻也变得有些惨白,连颧骨上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瘦高而冷落,一袭素衫立在清居殿门前,雨滴打在她的发丝、面孔、衣衫,她好似察觉不到。“郡主,这雨愈发大了,咱们快回马车吧!”侍女在她后面焦急道,尝试用手为她挡雨,被她推开。“回去?我能回哪儿呢?”“静和郡主?”闻昭穗诧异,连忙把手中的伞向前倾,“先进来再说。”池菁这是怎么了?而且……为何会突然来清居殿找她?还如此狼狈。池菁进了院子后并未进主殿,而是木木地站在廊庑下,闻昭穗并也未开口,进去给她找出一条巾子来擦头发。“抱歉,下雨了我不知去哪儿,就问了宫女你住的宫室。思来想去,宫中也没有旁的熟人了。”从前无论如何她也难挤出个抱歉,如今一见闻昭穗便脱口而出。“不妨事,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檐角铜铃铛飘摇,雨淋铃之声此时也显得悲切,清凌凌地。闻昭穗后退一步,悄悄招呼内侍过来,声音很轻:“把那铃铛摘了吧,动作轻些。”“陛下今日召我入宫觐见,说要封我为公主。”池菁苦笑,眼神空空地望着庭中,自顾自继续:“我昨日一宿都未曾合眼,母亲劝我莫要多想,还有不少宗室女子。可该来的还是来了,不是吗?”“昨日我便想,落到旁人身上就好了,我还能同之前一般喝茶看书,经营诗社,今日却恰好全然相反。不过这消息一传出去,其他人也能睡个安稳觉了罢。”她低头盯着手上的巾子,仿佛要盯出个洞来。绢丝的料子,许是江南春蚕结出的丝。刺绣的大朵牡丹,每年暮春都会在洛邑的乌衣巷口看到。可她应是再也看不到了。“我背了那么多诗词歌赋,自诩有咏絮之才,现在回看还真是好笑。且不说胸中半吊子墨水不上不下,日后去了草原戈壁,谁又能听懂?身为郡王府女眷,负邦交之责是本分。赏金银财帛无数,赐十里红妆之礼,禁卫军亲护至边疆,呵……”池菁自嘲一笑,对闻昭穗待了点愧疚道:“抱歉,平白让你听了如此多牢骚话。”在一刻钟内,池菁拨霞供=======================池菁发梢不再滴水,却固执地不愿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意。“不成,你必须去给我换了干衣裳。不然把我殿里的坐塌绣墩、书籍古玩弄湿了怎么办?”闻昭穗凶巴巴道,手上递给她一套凤尾裙衫,言辞不容拒绝:“给,这可是最新样式的秋衫,我一回还没穿过。”见闻昭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池菁不好再执拗,去碧纱橱后换了那条月白凤尾裙。衣袖对于她来说稍稍短了半寸,腕子上玉镯露出。刚一走回偏殿,闻昭穗又指了指桌上冒着热气的姜汤,继续对她凶巴巴道:“赶紧把姜汤喝了,刚煮好的,省得染上风寒过了病气给我。”红糖姜汤呈现深褐色,枸杞和红枣漂浮在上面。辛辣掺杂甜香,暖烘烘地,弄得池菁眼眶发酸。她早就应当扔掉自以为是,对闻昭穗亲近些。不说亲近,一想到之前自己平白无故的刁难,她都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