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从那时候开始。六七年里他披肝沥胆,拼上性命积累军功,只求得更多权势护着他和他在意的人,却原来,只不过是他谋划中的一部分。真是可笑。
“弃奴,”谢旃衣袖掩口,轻轻咳了几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又是怎样?”桓宣嗤笑,看他放下袖口,苍白的脸上因为咳嗽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让他心中本能地生出担忧,又死死按下。
“在我计划里,我用这些年蛰伏北地,暗中联络南人,刺探代国军情,等时机到时我们一起回江东,”谢旃慢慢说道,“还有,绥绥。”
心里有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响,桓宣打断他,近乎粗鲁的态度:“谁许你安排她?”
“我……”谢旃苦笑,半晌,“弃奴,她终归还是我的妻子。”
有什么一下子炸开,桓宣带着怒,带着刻意的冷笑和讥讽,反问:“你的妻子?呵,檀香帅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我和她发生了什么?”
眼看他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温润平和的眸子里射出一丝寒光,桓宣握刀,冷冷与他对视。
许久,谢旃垂目,神色再又恢复平静,就好像方才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恨毒只是幻象。风吹得急了些,他又掩袖咳了几声,似是承受不住,将卷起的帘幕放下来一些。
于是他的面目有一半掩进了青纱背后,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我说过,我并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包括遇见她,包括想娶她,包括,你和她。”
他和她。桓宣垂目看着,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意。他是知道的了,知道
他们在一处,知道她如今是他的人。即便他回来,有许多事,也已经无法改变。
“遇见她,我生平头一次生出欢喜,忧惧,还有欲念。”谢旃抬眼,“我自幼笃信释迦,深知色相无非是空,只是没想到情之一字,从不在人掌控。我想让她欢喜无忧,我想守护她,在这乱世里为她撑起一方寸无风无雨之地。”
妒忌无法抑制,桓宣粗鲁着打断:“我没兴致听你废话!”
谢旃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着我的计划进行,我会娶她,与她相伴终生,生儿育女。是我大意了,我拿到了婚书,以为事情便已妥当,没想到傅崇背地里竟然把她报给了皇帝。”
桓宣看见他眼中再又闪过方才的恨怒:“就差几天。就差几天,我就能带她走了。我已经安排好所有事情,文书路引也都到手,我本来准备到跟前就告诉她,谁知道元辂因此动了恶念,召我进宫。”
谢旃抬头看着桓宣:“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不,他所知道的都是表面,他想知道在表象之下,谢旃怀着的是什么心肠。“不,我还是想听檀香帅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肯献出她,元辂便故意折辱,之后又命宿卫日夜监视谢家,各处关卡也都加强守卫,防她逃走。”谢旃垂目,“那时候便是我想带她走,也已经不可能了。但我南归的计划筹谋多时,各处都是环环相扣,耽搁不得,我不能冒着让所有人暴露甚至丧命的风险带她一起走。”
“所以你假死,抛下了她?让她孤零零一个留在邺京,边上还有元辂虎视眈眈?”桓宣咬牙,带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傅云晚而生的愤怒,“什么想让她欢喜无忧,想跟她相守终生,说得好听,狗屁!”
谢旃苍白着脸想要辩解,话没出口,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宣上前一步,看他一张脸咳得通红,额上冒着冷汗,眼角也都打湿,桓宣不由自主走近了,想要扶他,到底又忍住,任由他抖肠搜肺地大嗽了一阵,喘息着抬起袖子掩住口唇:“我……”
桓宣打断:“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有功夫吃点药,少蹲在风口上呛风,也许还好得快些。”
谢旃涩涩笑了下:“弃奴。”
侍卫飞跑着递过水壶,谢旃接过抿了一口,将喉咙里的嗽声勉强压下去:“我那时候以为,总还有你。你会好好照顾她。”
桓宣闻到了药汁的苦味,他喝的不是水,是药。他果然病了。脸色这样难看,身上瘦骨支离,冬日的裘衣在他肩上披着,肩膀似乎都承受不住,斜斜地塌下来。
让他蓦地想起才赶回邺京看到他时,那种时日无多的强烈印象。那些压在心底多时的忧虑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
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桓宣望过去,泗州方向一人一马正飞快地往近前来,是他派出去哨探的豹隐:“大将军,泗州军守不住了,属下来时东城门已经攻陷!”
桓宣回头,对上谢旃了然的目光,
心头陡然一沉。谢旃早已算到了这个结果,他之所以跟他说了这么久,也许就是为了拖住他,免得他驰援泗州。
“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谢旃很快解释道,“泗州围城多日,我们对城中的情况了如指掌,破城是迟早的事。我从兖州撤军也不是为了攻打泗州,而是来接管整顿,为今后做打算。”
今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他这样温和的人用那样毒辣的手段悄悄撤军,赶往泗州?桓宣定定看着谢旃。也许他以为的温和也只不过是谢旃有意让他看见的假象。十几年生死相托的交情,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原来他从不曾了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