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他眼眶又湿,忙长舒一口气。上个月,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说:&ldo;你之卦象属泰。天下之事,万心万理。各循其志,各归其门。殊途自安,天下泰然。异心强聚,必致其乱。乱而强理,难承其患……&rdo;他听了大惊,一连数日都惶惶不安。
他望向街西头,一眼瞧见那顶轿子来了。但愿相绝陆青所言不假,真能释解冤孽,让王家逃过这一劫。他慌忙理了理衣裳,转身往前慢慢行去,边走边留意身后那轿子,等那轿子赶上自己时,他照相绝陆青所言,朝着那轿窗说出了那句话:
&ldo;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rdo;
第二章否
否者,壅塞使之不进之谓也。
‐‐司马光《温公易说》
王铁尺一生最怕乱,却没想到年至七旬,自己竟乱到这地步。
他是王家长房王懿一脉。王懿长子当年迁居浙江永泰,留在汴京的二房成了长房,王铁尺正是这升为长房的二房子孙,只是在这二房中又是二房。这个&ldo;二&rdo;字将他压了一辈子,无论如何强干,上头总有个&ldo;一&rdo;泰山一般,让人伸不得头,展不开手脚,始终没法畅快。
不畅快倒也罢了,王铁尺从不觉得人生来是为畅快。他最受不得的是,这不畅快,不畅快得毫无章法、缭乱不堪。
王铁尺原名王统,自幼他便极爱章法。穿鞋,一定要先左脚后右脚;脱鞋则相反,一定得先右后左。鞋子脱下来,一定得并排整齐摆在床脚正中间,鞋跟要与床沿平齐。若略有一些歪斜,一夜都睡不安稳,必得爬起来摆放好才睡得着。
那时他还住在三槐故宅里,人口多,各家分的房极窄。五岁前,他一直跟母亲睡,母亲知道他这怪脾性,他摆好鞋子后,从来不敢碰移。五岁后,他和哥哥睡一张小床,他哥哥却是个缭乱人,上床从来都是随意两蹬,将鞋子胡乱蹬掉,时常会踢飞撞乱他摆好的鞋子。因而,哥哥不上床,再困他都一直坐在床边等。等哥哥上了床,他先将哥哥的鞋子摆好,自己才肯脱鞋。仅两双鞋该如何摆,都让他为难了许多天。还是母亲替他出了个主意,将床脚间分成三等份,画出两道线,他和哥哥的鞋子各在一道线上。如此,他才终于能睡得着了。
至于日常规矩则更多,坐凳子、握箸儿、吃饭、夹菜、进出门,他事事都只守中间,因而亲族们都唤他&ldo;王中间&rdo;。
六岁去学里读书,习字最叫他熬煎。初学学的是柳体楷书,自然握不稳笔,写出来横不平、竖难直,抖缩得蛆虫一般。每写歪一画,他都像被割了一刀,总忍不住哭出来。可他又爱极这柳体,瞧帖上那每一笔、每一画都谨严至极,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章法更严的物事了。于是他边哭边苦练,除去读书、吃饭、睡觉,时时都在习字。合族子弟中,再没有比他更刻苦的。
练了一两年之后,笔越来越稳,他哭得也越来越少。到十一二岁时,柳体已练得精熟,如同摹刻的一般。练成柳体之后,别家的字体他一概瞧不上眼,觉着都没章法,因此,一辈子他只会柳体。
书法只是令他愉悦,真正令他惊喜的,是读经时读到:&ldo;无偏无党,王道荡荡&rdo;&ldo;允执其中&rdo;&ldo;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rdo;&ldo;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rdo;&ldo;中立而不倚&rdo;……古今大道尽都在于一个&ldo;中&rdo;字!原先人唤他&ldo;王中间&rdo;时,他多少都有些懊恼,看到圣人竟也如此崇奉这个&ldo;中&rdo;字,他才觉得天豁然大开,自己竟与古圣贤不谋而合!从此,他越发坚定守住中间,决不容丝毫偏移。
不过,自家行事,守个&ldo;中&rdo;字倒不甚难,他也早已惯习。涉及人事时,这个&ldo;中&rdo;字却不易守了,至于章法则更加难寻。
到他成年时,三槐王家已乱得浑没了体统,他眼瞅着这乱象,虽烦憎之极,却无能为力,只能死守着&ldo;君子慎独&rdo;四字,决不轻易出去走动,也不愿与那些族中乱人交往,只在家中关门独坐。他穿得整整洁洁,写一幅柳体字,读两篇儒经文,而后便闭目端坐,终日不倦。
儒经中,他最爱《周礼》《礼记》《仪礼》三部,满心认定,礼是做人之章法,须臾不能偏离。&ldo;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rdo;他爱闭门独坐,便是从《礼记》&ldo;坐如尸&rdo;学来。
亲族迁居襄邑皇阁村,别人哭,他却笑,去了那里,自家独门独院,再不必和那些无礼亲族挤在一处。他哥哥搬来之前已成婚,为多分地,声称已经析居,独分了一小院房宅。他便守着父母,安宁度日。
在三槐故宅时,事事由不得他,到了这里,他终于能自家做主。乡里新家虽然简陋,他却布置料理得清清整整。田地佃出去后,也不必再忧心衣食。常日里,他便严守孝礼:晨昏定省,早晚请安;父母面前决不坐,始终和颜悦色,决不违逆父母之言;服侍父母吃罢,自己才敢用饭;行路始终轻手轻脚,说话也从不敢高声;母亲养的那几只鸡,他也恭恭敬敬,哪怕飞上桌、跳上床,鸡毛乱飞、鸡屎乱溅,他心中再恼厌,也从不敢呵斥。
他父亲原本极厌憎他那些怪癖,这时才觉出其中的好来,自家极感尊荣,四处去夸耀。那些亲族见他这般,也再不敢轻易笑他,渐渐生出几分敬意。长辈们更赞叹,三槐遗风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