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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1页)

五毛钱去幸福。到幸福去。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边徘徊,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游移不定。我突然开始怀疑我上岸的意义了,空屁,空屁,我对父亲的誓言是空屁。我上岸干什么来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我对着棋亭自怨自艾,看见夜色中的棋亭还是岌岌可危的破败样子,一阵风吹来,围挡着棋亭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吹开一角,亭子里钻出一片奇异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记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钻进去了。

棋亭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工人们留下的工具,锤子,铁镐,还有一个小型的千斤顶,没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见他的两只鹅,一只鹅调皮地站在一把锤子上,另一只鹅不可原谅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摊恶心的鹅屎。

是邓少香烈士的纪念碑在向我散发那道幽光,给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灵感。我看见那块石碑平躺在地上,石碑四周都捆上了粗麻绳,看起来搬运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石碑要搬走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要迁徙了,她是迁往河上游的凤凰,还是迁到四十里路以外的五福镇?霎那间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热血沸腾,一个辉煌而疯狂的念头诞生了,我不能空手而归,我要留下纪念碑,我要搬走纪念碑,我要把纪念碑带回家,我要把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还给我父亲!

说干就干,我一脚踢飞傻子扁金的大白鹅,擦干净烈士碑上的鹅屎。在搬运开始前,我没有忘记向石碑恭敬地鞠上一躬。搬运重物对于一个船民来说是寻常的工作,我用双手扣紧石碑上的绳子,努力地提拉,沉重的石碑温顺地站立起来,站成了一个适宜的角度,配合着我的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慢慢地在地上滑动。我感觉到石碑的重量起码超过两百斤,以我的经验,一个人的人力拖不动它,但是石碑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达对我的善意和怜悯,那么沉重的碑体,在水泥地上滑动得如此流畅,移动干脆,绝不迟疑。我喜出望外,很快就把石碑拉出了棋亭,人不知鬼不觉,只有傻子的两只鹅目睹了这个奇迹,它们追赶着我,发出了惊惶的叫声。鹅叫声引起了对面停车场上司机们的注意,他们以为我是小偷,有个司机站起来咧着嘴笑,挥着扑克牌对我喊,我就知道你有三只手,在那儿踩点踩半天了,就为偷块石料呀?要石头干什么,回家盖新房娶新娘?

算我侥幸过了一关,那帮司机是外地人,不管油坊镇的闲事,只是他们的讥笑声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油坊镇,到处都有群众雪亮的眼睛,我的冒险随时可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快,要快,快。我对自己不停地吆喝着,快,快,快呀。我催促着石碑,快点,走快点!我的催促似乎冒犯了石碑,它渐渐地向我显现它的尊严和重量,我拖着石碑走,就像拖着一座山走,手臂越拖越麻木。拖到棉花仓库那边的小路上,我觉得两条胳膊快断了,胸口喘不过气来了。我被迫停下来,本来是想歇口气,回头一望,第一批追踪者已经赶上来了,是两只大白鹅和三只鸭子,它们一路摇摆着嘎嘎地叫着,沿途拉响警报,然后我看见了第二个追踪者的身影,是鹅鸭的主人傻子扁金,他的手里挥舞着一根鸭哨,库东亮,站住,空屁,你给我站住!他愤怒的叫喊惊雷般地响彻夜空,空屁你好大的胆,你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快站住,你还敢跑,你往哪里跑?

傻子扁金的鸭哨一响,更多的鹅鸭闻风而动,从码头的四面八方向主人跑来,一转眼,我陷入了傻子扁金和鹅群鸭群的包围之中。人和鹅鸭都在嚷嚷,我听不懂鹅鸭对我的抗议,只听见傻子激愤的喊叫声,好你个库东亮,我还以为有人要偷锤子偷铁镐呢,没想到锤子铁镐没人偷,是石碑让你偷了,你胆大包天,敢偷邓少香烈士的英魂!

我说傻子你别胡说,我不是偷英魂,我是把纪念碑拖到我爹那儿去,给他看一看,我爹病得很严重,看见这块碑,他的病就会好了。

你才是傻子!纪念碑怎么给你爹治病?傻子扁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鼻子,空屁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是现行反革命,要枪毙的!

我说傻子你是个傻子,跟你傻子说不清楚,枪毙我是我死,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开。我踢走挡道的一只鹅两只鸭,兀自拉着石碑朝驳岸那里走,感觉傻子扁金在拽我的衣角,你往哪里走?棋亭里的每样东西,都归我保管,我怎么能让你走?

我不仅低估了傻子的智商,也低估了他的身手,他突然纵身一跃,跳到了石碑上,我的胳膊差点被那股突然增加的重量折断,手一下就松开了绳扣。看我丢下石碑,傻子扁金要上来控制绳子,我和他的手一起伸向石碑上的绳子,两双手纠缠在一起,两颗脑袋也撞在一起了,嘭的一声,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一把揪着傻子的破衬衫,把他往路边推,傻子,好狗不挡道,你要是一条好狗,就别挡我的道,你要挡我的道,我拧掉你的狗头!这次我是低估了傻子的勇气和胆量,他竟然真的把脑袋往我怀里钻,说,你来拧,我让你拧,你要拧不下来,你就是一条狗!

怎么想得到呢,我竟然和傻子扁金扭打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这是一场严峻的战役,起初我一心要抢占制高点,大多数时候我占领着石碑,结果证明这战术藐视了敌人,我无法制服傻子扁金,根本就挪动不了纪念碑。后来我干脆丢下石碑,一心对付傻子扁金,我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擒住他的身体和双臂,死死地压着他,他毕竟年岁大了,一时动弹不得,不停地蹬着腿,嘴里一边喊疼一边尖叫起来,来人,来抓库东亮,来抓反革命!

尖叫声引来了棉花仓库的守夜人老邱,老邱端着个饭盒跑过来,看清是我和傻子扁金,连拉架的兴趣也没有,失望地端起饭盒,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说,是你们两个人闹呢,抓什么反革命?一个傻子,一个空屁,做反革命你们谁也不够级别,我不管!

傻子焦急地叫道,他偷烈士纪念碑就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快去报告派出所!

老邱没搭理傻子扁金,他端着饭盒过来察看着石碑,又疑惑地看看我,空屁你拉这纪念碑上船干什么?给你爹做纪念?其实就是块石头嘛,拖来拖去也不嫌累,我看你爹脑子里都是浆糊,是烈属怎么样,不是烈属怎么样?过日子才要紧,健康才要紧嘛。

老邱的话我听不进去,傻子扁金也听不进去,他抬起头对着老邱嚷嚷,老邱你不去报告派出所,还站在这里说烈士的闲话,你是包庇犯,你是教唆犯,包庇犯教唆犯也要判刑的,三到五年有期徒刑!

老邱气得朝傻子屁股上踹了一脚,你个臭傻子,我教你数数,教你几十年都学不会,数六只鹅,你还要扳手指头,三年徒刑五年徒刑的,你倒比法官都清楚!老邱气不过,对准傻子扁金的屁股又补上了一脚,这一脚把傻子扁金踢傻了,他惨叫了一声,一只手急躁地拍打着地面,人呢?人都死到哪儿去了,革命群众都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了,我趁势拎起他的衣领,发现他的身体是软绵绵的,我以为傻子扁金放弃了,刚要放开他,棉花仓库屋后有两个人影一闪,傻子扁金见到了救星,又高声叫喊起来,来人啊,快来抓反革命,立了功要发奖状的!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躲在仓库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傻子一喊,男的过来了,女的一闪就不见了。那男青年二十多岁样子,浓眉大眼,精心修饰过的分头,中山装口袋里一口气插了三支钢笔,那模样似曾相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对我和傻子却都熟悉,看看地上的石碑,看看我们两个人,忽然一笑。是你们两个人啊,你们争这石碑干什么?一个争邓少香的儿子,一个争邓少香的孙子?你们不用争了,谁也不是!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他核实李麻子女人的说法,你知道五福镇的蒋校长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明白过来,挥挥手说,都是谣传,五福镇的蒋校长也是冒牌货!我的最新研究成果马上要上内部资料了,我告诉你们,不得外传。邓少香虽然已婚,但她和丈夫感情不和,根本没生育,那箩筐里的婴孩不是她儿子,是向别人借来的,借来做掩护的!

女青年的身影在岔路上又闪了一闪,年轻干部身在曹营心在汉,仓促地透露了这个消息后就跑了。他一走,我才记起来那是综合大楼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专门研究革命历史的。他的惊人之语使我和傻子扁金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回过神来,我对着那背影说,放屁!傻子扁金也目送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地喊,你造谣,你敢污蔑烈士无后啊?

我和傻子难得有一致的立场,可惜这未能让我们化敌为友,两个人都坚守石碑,一个蹲一个跪,双方虎视眈眈。很快,我们开始重新争夺石碑上的绳扣。我说,傻子你还跟我抢?你听清楚没有?邓少香没儿子,我爹不是,你也不是,别做那个白日梦了,你没资格拦我,再拦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傻子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誓死保卫烈士碑,抛头颅洒热血!你来对我不客气呀,快点,我看你能不能打死我?你打死我就把碑拖走,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去派出所自首。我说,傻子你别逼我,我不稀罕打你,打一个傻子,打死你也不光荣。傻子竟然先踹了我一脚,踹了就跑,眼睛宁死不屈地瞪着我,嘴里喊,打呀,来打我,我不怕抛头颅洒热血,你把我打死了,你枪毙,我是烈士,我光荣!

我抬头看了一眼驳岸的方向,看得见夜色中闪亮的河水,看不见我家驳船的灯火,想起父亲还被缚在铁床上,想起他望穿双眼等我回船,我却两手空空,被一个傻子困在岸上,心中不由得怒火万丈。我的拳头举在空中,晚风吹拂我的拳头,拳头像火把,晚风像火种,我的拳头被风点燃了,像一个火把熊熊地燃烧。打,打他,打死他,他是傻子,打他是白打。晚风吹来一个神秘而阴险的声音,那声音摧毁了我的理智,我明明知道打人不打脸,别人打人都挑隐蔽的地方下手,我却决定先打他的脸。我抓住扁金的衬衣领子,把他的脸托举起来,他的脸是扁平的,惟有鼻子突出,我就先打鼻子,为了准确,我用拳头在扁金的鼻子上量了一下,我瞄得很准,啪的一声,他的鼻子在我的拳头下爆炸了,有糊状的液体带着血溅出来,我偏转脸躲开傻子的鼻血,傻子,你鼻子出血了,还不让路?傻子不顾我的威胁,他一定没有感到痛,大义凛然地嚷嚷,不让!鼻子出血算什么?抛头颅洒热血我也不怕!打呀,打呀,你把我打成烈士,你自己枪毙,一命抵一命,我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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