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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2页)

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女孩已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感觉随时面临末日。每一个夜晚,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像一层撕下来的薄纸。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慢慢地干涸。

夜晚八点,他骑着破单车去酒吧上班。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他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她。在某个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女孩在角落里散发着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凌晨,当他快下班,这是他放的最后一首歌。

Roseismycolour,andwhite

Prettymouth,andgreenmyeyes

Iseemencomeandgo

Butthere’llbeonewhowillcollectmysoulandcometo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旷野,天空中有冰凉星光。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了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远远看过去,像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那一朵,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生命无尽的孤寂就像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你可以试试飞行,像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四处翻飞。

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

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还是个少年,逃离故乡是冬天,狂奔了一百多里山路,爬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像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长发高高飘起。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他在街上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呼啸在风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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