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林家近十几年来,最天昏地暗的一天了——事后为苏凭开门的无辜保姆回忆,心有余悸,至今回想起来嘴唇都有点发颤。
那是个冬日里少见的晴天,斯文俊秀的年轻人按响了门铃,眉眼含笑,风度翩翩,让人一见便很有好感。他站在门前,隔着门提着礼品盒,朝她眉眼舒展地微笑:“您好,请问林景谭先生在家吗?”
“在的。请问您怎么称呼?”保姆有点好奇地打量了来人两眼,平常来这里拜访的人不多,不过但凡来一两个,都是像这样恭恭敬敬的。这栋房子占地规模很大,老爷子是个念旧的人,当年从国内移居到这里后始终没改过住址,不过一双儿女成年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外孙女住得久些,如今人也不见踪影,平常只有老爷子一个人,固执地在这里住着。
不过今天很巧,林峯带着妻儿回来看望父亲,一家人算是聚齐了,如今刚吃过饭,正在客厅里谈事情。保姆进了客厅,林峯坐直身,朝她看了一眼。
“谁来了?”他问,保姆朝他恭敬地低下头,眼睛却是看着老爷子的:“是个年轻人,说是给老爷子带来了半溪山人的一副真迹。”
林峯闻言,顿时略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老爷子风雅了大半辈子,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平常登门的基本都会带一副字画来。不过知道老爷子偏爱半溪山人的人很少,他从来不刻意提及,这个书法家也并没有太大名气。早逝的林老夫人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就是仿的半溪山人笔迹。林家一直在着力收藏,但流传于世的真迹不多,大部分又不拍卖,并不好得到。
带着副半溪山人的真迹登门,算得上最有诚意的一种方式了,谁这么大手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求上门来,态度倒是摆得很到位。林峯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有异议,于是朝保姆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在说出这句邀请的时候,林峯绝没有想到,几分钟后居然会是苏凭坐在他家沙发上。楚冰未来的男朋友?真是大言不惭。冷肃严厉的舅舅用能冻死人的目光瞪着苏凭,出言发问时声音简直能结冰:“你来干什么?”
苏凭诚恳地道:“本来我也想早一点过来的,不过半溪山人的真迹太不好找了,我也是搜罗了好几年,最近才得到一副。不过得到之后也不敢怠慢,马上就给外公送过来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敢在这里出现,不是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林峯头也不抬地吩咐:“老爷子今天心情欠佳,不便见客,张妈,送他出去。”
被苏凭惊得目瞪口呆的张妈回过神来:“啊……嗯……”
马上要被人扫地出门,苏凭看起来居然依然不慌不忙。他从礼盒中拿出半溪山人的字,俯身摊在客厅的茶几上,视线扫过下方收藏家零星盖着的几个印,详细地介绍:“这幅字写就之后即被人重金买下,妥帖收藏,一代传一代,幸运地没有经历战火纷扰,被后人当作传家宝保留了下来。传家宝当然是怎么也不愿意卖的,只在四年前借给一个博物馆办过展览。我当时看上之后想尽办法,中间经过了不少关节,半个月前才终于将这幅字拿到了手。”
苏凭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字仔细地重新卷了起来:“既然外公今天没有品鉴的心思,那我就先拿回去了,改天要是外公有空的话,尽管联系我,我随叫随到。”
……送出去的东西,走的时候居然要一并带走。林峯的妻儿都是华人,都听过这位传说中国内年轻一辈男演员翘楚的名字,万万没想到他和自家楚冰有点牵扯,而且脸皮真的非常之厚,厚得让人震惊。
从苏凭进门之后,林家老爷子一直看着他,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那个年代很典型的文人,而且是名气最大的那一批,五官极为清正儒雅,花甲之年,依然依稀能见当年的风度翩翩,但眉眼中又带着曾居上位的严肃与锐利,寻常人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见苏凭收拾东西,林景谭终于开口,看了苏凭一眼,神色无波无澜。
“字画都不过是死物,人本身才是眼前当下。想用一副字换我的外孙女,人轻浮了些,也狂妄了些。”
“我现在不是你外公,只要我不点头,以后也永远不会是。你们这个圈子,演的戏太多,容易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站起身,比苏凭先一步离开,径自上了楼,不再理楼下的纷纷扰扰。苏凭动作停住,坐在沙发上定定地看了楼上半晌,在林景谭拉开书房门的时候突然开口。
“外公,久居上位加上独断专行,容易自以为是。”苏凭冷静地开口,在林峯一家惊异的视线中平静地站起身,手贴在身侧,笔直挺拔地站定,看向二楼林景谭的背影,顿了顿后低眸:“我不是想用一副字换她,是愿意用我力所能及最好的一切,来展示我的决心。我这个人不算什么正人君子,自知很难讨您欢心。但对于楚冰,再多的明知不可为,我也只能一试,即便不择手段。太过在乎总显得笨拙,还请您原谅我的无所适从。”
“原谅不是口头说来好听的。你不值得让我生气,但是既然你说愿意展示决心,那我也不用你多做什么。”林景谭没有回头,无动于衷地听他说完,打开书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门缓缓关上,将他的身影一点点掩去。
“既然觉得有错,那就跪着反省吧。”
“爸……”林峯皱了下眉,犹豫地叫了父亲一声。这不太像林景谭的作风,要是完全没有接受苏凭的意思,一般不会给外人这么大的难堪。但要说林景谭的态度有所软化,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要是没有看错,父亲嘴上说着无事,但应该是……真的十分恼怒,以至于头都不愿意回一下,似乎看到苏凭就觉得心中发堵。
“你先回去。”林峯看了眼苏凭,压下心头的疑惑,朝他皱起了眉,“老爷子今天心情不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要是还不死心,就改天再来试试。”
苏凭沉默着看了林峯一眼,这一眼居然十分冷静通透,让林峯不由一顿。
“我这次的表现怎么样?”苏凭问。
林峯实话实说地评价:“不能更糟。”
“那还是道个歉吧。”苏凭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林峯心中一震,刚要再说,就见苏凭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真的慢慢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