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七年。三月,正是一年春好处。
这一日,正是户部尚书叶丹青之子叶旬迎娶苏家女儿苏沐寒的大好日子。一大早,苏沐寒就被婢女采儿唤醒:“姑娘,你怎么还睡得着,赶紧起来梳妆了。”采儿不知,昨晚苏沐寒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到鸡鸣五更,这才朦胧睡去。
采儿顾不得规矩,扶起姑娘,就忙忙为沐寒洗漱。
洗漱毕,苏母已笑盈盈地带着四人进来,为沐寒梳妆换衣。
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沐寒端坐在镜前,只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而她就如同一个木偶,任人摆弄。
采儿抽空端了一盘点心过来:“姑娘,你先吃点儿,不然待会要饿肚子的。”旁边就有人道:“小心小心,莫要弄在脸上才好。”采儿忙道:“我都切成小块了,不会弄到的。”然后就见一双筷子小心地夹着桂花糕,塞到自己的嘴里。
沐寒其实并不饿,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她的心思都被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占满了,哪还会觉得饿呢?不过小丫头自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她的姑娘要嫁人了,嫁人这日有好多好多规矩,这一大套下来,根本没时间吃饭,怎么会不饿呢?就像她自己,这几日一直在熟悉这些规矩,因为她是要随姑娘去师家的,师家乃是尚书之家,不比自家白衣小户,要记的规矩一定要先记住,可不能给姑娘丢脸。今日天还未亮,采儿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昨日准备好的东西吃掉,因为她知道这一整天,自己恐怕都没时间吃东西了。自己要看好姑娘,时时陪着她,不能让她出错。这是主母交待给她的工作,她是一定要做好的,否则,丢的可就是姑娘的脸,是整个苏家的脸了。
这些,苏沐寒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想这些了。她只知道今日是自己出嫁的日子,要嫁的人,叫叶旬。
其实在这之前她和叶旬已经见过面。“墨白无骨娇颜色,丹青重彩壮山河”,两个本来不属于同一阶级的人,因画结缘,为儿女定下了亲事。作为父亲苏墨白,当然是满意这门亲事的,对方是官宦世家,叶丹青更深得今上的赏识,从叶苏两人刚认识时的四品官,如今已升至二品的尚书。最难得的是叶丹青虽然升官了,却从未露出对白衣苏家的不满,儿子叶旬堪堪成年,便主动提起两家的亲事。苏墨白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一件是自己的无骨画法独步天下,另一件,便是结交了叶丹青。
身为苏墨白唯一的女儿,苏沐寒如何会不知父亲的心思。因而,她柔顺地听从父亲的安排,从小苦练琴棋书画,只为了将来能配得上高门大户的叶旬。
偏偏这叶旬,也非平常之辈。相貌才学,竟是样样出众,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因而,苏沐寒也只有更努力,并暗下决心,这一生,一定要做好师家的媳妇。
因此,成婚的这一天,苏沐寒更多的不是欣喜,而是谨慎。她谨慎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任何事,生怕有一个环节没做好,让师家在亲朋好友面前丢脸。
红锦铺地,红绸绕堂,红裳妆裹,触目只见一片的红,在这一片红之中,苏沐寒终于平安地嫁入叶府,成了叶旬的新妇。
婚后的生活还算和美。叶旬生性柔和,一切都听从家中长辈。对父亲安排的这门婚事,他既未表现过不满,对苏沐寒也算得上一个称职的丈夫。婚后苏沐寒表现出来的多才多艺,也让他对这位夫人更满意。二人对外相敬如宾,闺阁中也算和谐。
婚后第二年,苏沐寒的父母准备远游。说来苏父墨白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以他的才识,想要入朝为官并不难,但他宁肯做一个自由的白丁,纵情于山水之间。苏沐寒年幼时,就曾随父母游览过不少名胜。这几年因着与师家的交情,才举家到京城定居。苏墨白与叶丹青互相交流画技,彼此都大有进益。现在,唯一的女儿沐寒终于出嫁了,苏父苏母见师家上下对女儿都很好,觉得女儿终身有靠,遂又动了外出游历的念头。
苏沐寒自然没有理由阻拦。于是叶府设席,叶丹青亲自为沐寒父母饯行。苏沐寒永远记得父母走的那天,叶丹青一口承诺,会待沐寒如己出,叶旬也跪地承诺,会待沐寒始终如一。
父母放心地走了,沐寒还在心中祝福二老,希望他们此行不虚。同时也感激师家人众,觉得自己真是嫁到了一个好人家。
可惜天妒英才。父母走后一年,噩耗传入京城,二老遭遇山洪,不幸罹难。彼时叶旬已入了官,苏沐寒也有孕在身,待到师家派人运回二老骨灰,沐寒已因忧伤过度小产,胎儿未保住,并就此留下了病根。
父母走了,孩子也失去了,身体孱弱的苏沐寒流连病榻。谁知这还不是最坏的,一年后,叶丹青因政事受到牵连,停职在家思过,叶旬的仕途也岌岌可危。叶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苏沐寒偶然得知,叶丹青这一次受牵连竟还与父亲的一幅画有关,第一次从婆母口中听到“扫把星”这个词,苏沐寒的心都要碎了。一切的发展越来越于她不利,又是一年,师家对她的态度日益冷淡,师家人众都致力于恢复仕途,与后来的姚贵妃姚若兰——当时还是贤妃搭上了关系。姚贤妃正得圣宠,师家的计划是让叶旬的弟弟叶言与姚若兰之妹姚沁兰成亲,谁知这姚沁兰却一眼相中了叶旬,甚至不惜自伤向所有人表明心迹,更说出“宁为平妻”这样的话。姚贤妃素来最宠这个妹妹,便作主答允了。
这些自然是在苏沐寒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最后一年,苏沐寒在师家的日子已过得极为艰难,叶旬以让她养病为由,将她迁到了一处偏院,平日里夫妻几乎不见面。公婆及师家人众寻常也不会见她。苏沐寒基本算桎梏于偏院之中,日常只有婢女小采与两个粗使婆子照顾。那婆子还是婆婆特意派来看住她的,但凡她想出院门,两个婆子便从中阻拦。末了,苏沐寒也了然了,师家这是全然把她囚禁于此了。沐寒现在一介孤女,无人撑腰,慢慢地,她自己也自暴自弃了,年前一场风寒,索性连药也不吃了,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反而有种即将解脱的痛快。
婢女小采是她唯一的遗憾,这丫头从小就跟着她,和她一起长大。如今自己是不行了,却无法为小采留下点儿什么。偏偏这丫头死心眼,一心只有她的姑娘。听到别人说起苏沐寒的话,就格外留心,听到不好的就自己生气,忍不住又说给苏沐寒听。苏沐寒最后知道师家做的事,好多就是听小采说的。她清楚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小采只有比她更难,难为这丫头还一直坚持着。
即至听到师家已向姚家下聘,姚沁兰将嫁给叶旬为平妻,苏沐寒知道自己已是多余的了。这一日,叶府大摆筵席,是为了庆祝叶丹青官复原职,这其中自然是姚贤妃出了力。苏沐寒不清楚个中细节,只知道叶姚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已是尽人皆知,而在京城人众的心里,早已忘了叶旬还有一个妻子。
苏沐寒这几日总是梦到父母。在梦里,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她,不该让她嫁入师家。父亲更是一脸悔恨,恨自己当初结识叶丹青。苏沐寒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她不怪父母,甚至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一生无法自主,陷入了一场悲剧。在生命的最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今生已是无法挽回,若有来生,一定要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不被任何人左右。
身为女子,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何其艰难。无殇是幸运的,上辈子带着遗憾而终,这一生,上天却给了她上一世的记忆,又给了她尊贵的身份。或者,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呐喊吧,重活一世,又是这样显赫的身份,她接触到的更多,也更能明白上一世师家的选择。所以这一世,她并不想复仇,甚至不想和上一世的任何人再扯上任何关系。她只想珍惜上苍给自己的这次机会,好好地,活这一世!连带自己身边的人,也能好好地活着!
与江雨若相识不算长,但她能从江雨若的身上找到自己前世的影子。或者说,是还未嫁入师家之前的影子。因而,她真心地不想让江雨若也陷入婚姻的陷阱,成为政治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