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风光一点一点的在变化。我打小在京城里长大,虽然因为爹爹是武将,对我和辰星的管教并不似其他大家闺秀一般严格,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我其实也并没有出过远门,终究是眼界狭隘。所以看见沿途风光,新奇的世界,倒也让心里的悲伤舒缓了不少。
娘亲和我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养尊处优多年,长途颠簸实在疲累不堪。头上仅有的一支用来绾发的金步摇晃来晃去,泠泠作响,不时扫到鬓边。我心里有些烦闷,手一伸,就把步摇拆了下来。长发失去束缚,全数散落,顺着肩线垂到腰际。
娘亲看着我,眼神黯了一黯。
我有些讪讪。若是往日,娘亲看到我这番作为,必定是要责备一番的。女子鬓发不正可是极为失礼的行径。纵然娘亲宠我,可这些最基本的礼数不可失,犯了错一样是要受罚的。可我向来不喜欢绾发。虽然并不用我亲手绾发,但是头上珠翠环绕,鬓发必得一丝不乱,种种琐节实在令人烦扰。所以小时候时常散着长发,若不是娘亲亲手所绾,不出半日我是一定会解散的,一旦被娘亲看见就会被罚不许吃饭。这个时候总是二哥偷偷的从厨房里拿东西,夜深的时候再给我送过来。
我记得那些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腹中空空,偶尔还会发出令人难堪的声音。我把手放在肚子上,委屈的直掉眼泪。但是心里赌着气,就是不肯到娘亲面前去认错低头。
然后就会听见窗户被轻轻叩响,有人捏着鼻子学三声猫叫。我立马就从床上蹦跶下来,蹑手蹑脚的跑去开窗户。就看见二哥站在窗下,对着我笑,手里拿着平日里我最爱的栗子糕。
多年后回望那些月色清明的夜里,只记得小小的女孩子皱巴着一张脸,手里捧着栗子糕吃得香甜。窗外的少年只着薄薄的白色丝绸单衣,宠溺的看着少女,笑得明媚开怀。
其实后来也不是不明白,我们小时候偷偷摸摸瞒着爹爹和娘亲干的那些事情,哪一件没有落在他们的眼里。
要不然,为什么每一个这样夜里,守夜的人都睡得那么熟,听不见敲窗户吃东西聊天谈笑的声音,而平常一点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再不然,为什么二哥每次到厨房,都能拿到热乎乎的栗子糕。
他们不是不知道,兴许看见我们这种还在暗暗发笑。只是他们乐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宠着我们罢了。
既让我知道不守礼是要受罚的,又舍不得我真饿着。只好默默纵容着二哥。
年少的回忆太多太美,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它。离开我的二哥,我的妹妹,我的……明澈哥哥。
明澈哥哥。
想来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再这样称呼过他。那一****听见辰星如此称呼,心里不免有些别扭。我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称呼,只有年少时的我,才能这样骄傲的带着夸耀的神色说,这是我的明澈哥哥。
可是我的明澈哥哥已经是旧时光里的男孩。捉弄我的时候幸灾乐祸的想看我作何反应,一见我哭立刻就慌乱得手足无措。
他飞身为我摘下的那一朵桐花,粉紫色的,从花蕊处向外渐次晕染开来。那长在高处的花啊,在微风中招招摇摇,像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这个人,我喜欢他。
他是第一个送我花的男子,虽然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男孩。
虽然那个时候,我也才十三岁。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在青涩的豆蔻年华里遇见他,若是在春风轻拂的扬州,若是在烟轻雾绕的江南,这样的相遇,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这里却是皇宫。
这样辉煌宏伟的宫殿里,容得下笙歌艳舞,容得下尔虞我诈。
却实在容不下,一颗真心。
我看着这个男孩,他没有这个宫里孩子一贯的倨傲神色。他眼神是清冷的,没有多余的东西,隐隐让人心惊。那个时候我还不懂,这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所以我忍不住,每一次进宫都想方设法的要去见见他,跟他说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我一个人在絮絮地说,他只是偶尔应应声,连笑容都很少,可是我一见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后来容妃被赐死。我无意间听见娘亲和爹爹说起此事,叹惋良久。我不懂这又是谁使的阴谋,谁玩的诡计。我只知道,容妃是他的母亲,那个请我吃过栗子糕的娘娘死掉了。
我又瞒着爹爹和娘亲,央了二哥半日。二哥说,月儿,你这就是胡闹。那可是皇宫,你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的混进去这根本就是在找死。
二哥从没对我说过重话,想来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也太危险。
但我顾不得了。他的母亲死了,他一定很难过,我不能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在深宫里孤立无援。
我知道,一个不得宠的妃子,一个失了势的皇子,在宫中不会再有任何垂怜。在这样与至亲死别的夜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二哥最终还是奈何不了我的固执。那个时候二哥已经在太子身边做了侍读,深得太子倚重,进宫比寻常人要容易些,只要借着太子的名义就好。所以就算是冒险,我还是进了宫。
尽管回来后,我被罚在祠堂里关了三个月的禁闭,二哥被爹爹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除了对二哥的愧疚之外,我也从没有感到半丝后悔过。
我这一生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的一件事情里,一件事是喜欢阿澈,一件是那个绝望的夜里,我陪在他身边。
我想我永远忘不掉那个深夜,我走进璟岚殿,殿内空荡荡的,长年温暖如春的璟岚殿,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温暖的理由,冷得彻骨。我的明澈哥哥,他一个人跪在冰凉的砖石上,守着一个牌位,一盏烛火。
我走过去,跪下来,叩拜。然后我对他说,我来了。
我来了,费尽心思,毕竟还是来了,幸好还来得及,陪你走一程。
可是如今我知道,我能陪你走的,也只有一程罢了。
未来的路会有更多跟好的人来陪你。真可惜,那都不可能是我了。
而我要面对的,是艰险漫长,而又没有你的的未来。
我正在经历的,才只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