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石看完命令,一头扑在地图上,然后又举着望远镜看宿城,目光在东西南北各二百公里的范围内扫描,良久,陈秋石抬起头来对赵子明说,我分析我们华东野战军要同刘邓大军会合,可能会在徐州和蚌埠一带举行决战。
赵子明惊讶地说,打什么仗,要两个野战军一起打?
陈秋石说,在江北把国军元气消耗殆尽,渡江战役的压力就会减轻,过了江就是秋风扫落叶。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会这么指挥。
但是,在深山老林里,淮上独立旅真的到了悲怆的境地,东西北三面处于国军新编第七师的合围之中,只有南面是大别山天堑,即使翻越过去,也是国军的封锁线,而且南辕北辙,想从那里绕到宿城,比登天还难。
旅部开了一天诸葛亮会,各团团长都集中过来了,还有就近部队的营长。诸葛亮会上没有诸葛亮,众人一筹莫展。倒是三团副团长陈九川血气方刚,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薄弱处,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这个建议当即遭到副旅长刘汉民的讥笑。刘汉民说,陈副团长,这不是拼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北上,不要说重围难突,就是有利可图,也不能干。这时候我们要考虑的是全身而退,绝不能让敌人纠缠。
散会的时候,陈秋石把陈九川留下来了。出乎陈九川意料,陈秋石并没有说突围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同战争似乎毫无关系的事情,譬如老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对父母还有什么印象等等。陈九川一一回答,家是哪里的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娘,没有别人。娘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秋石问,你没有见过你父亲吗?
陈九川迟疑了一下回答,没有,我娘说我爹早就死了。
陈秋石怔怔看着陈九川说,那你怎么知道你是属兔的?
陈九川说,我娘说的啊。
陈秋石又问,你对你小时候的情况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譬如说你们家过去的房子?
陈九川说,我要是能记得,我早就找回去了。
陈秋石说,下午在作战会上,你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杀出去,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陈秋石说,办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
陈秋石说,假如给你两个营,今夜从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达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吗?
陈九川说,这个应该可以,我们一营是攻坚营,训练过夜间穿插,行动干脆利落。
陈秋石说,那好,进入尚派河南侧高地之后,就在这里分兵,以一个营猛攻尚派河前沿阵地,另以三个连,分三个梯队陆续骚扰尚派河西侧环形工事,交替掩护前进,抵达西黄集,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陈九川说,正常情况急行军大半天,考虑敌情因素,估计至少得一天。
陈秋石说,好,要的就是这个一天。天没亮出发,一路奔袭,天黑后进入西黄集东淠史河河湾,在那里收拢部队,趁敌立足未稳,继续向北猛插。不要恋战,不要收尸,重伤丢下,有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陈秋石不说了,陈九川发现,陈秋石的眼睛泪花闪烁。
陈九川直起腰说,旅长,我明白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陈秋石望着窗外,就像梦呓一样语无伦次地嘀咕,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涅槃……他突然转过脸来说,陈九川你知道吗,我有个儿子,如果他还在人世,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过你的档案,他应该比你小一岁零六天。我不能确定,他再长一岁零六天,能不能像你这样勇敢。
两行泪水从陈秋石的眼角涌出,悄然无声地落下。陈九川见陈秋石说得动情,也被感染了,首长,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儿子。
陈秋石说,啊,是吗,你是可以当我的儿子。可是我怎么能让我儿子飞蛾扑火呢,那我这个父亲岂不是该杀?
陈九川急了,提高嗓门请战,首长,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你既然有了主意,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你常教导我们,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可这一次你为什么要这样优柔寡断?
陈秋石说,陈九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员虎将,打起仗来不要命,自己抱着机关枪往前冲。过去我经常批评你,一直不在公开场合表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九川说,知道,首长是恨铁不成钢。首长希望我用脑子打仗而不是脑袋。
陈秋石点点头说,很好。陈九川,我再跟你讲一遍,一个称职的指挥员,绝不能把身先士卒当作荣誉。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这个指挥员就要履行指挥职责,他不能把自己简单地交给机关枪,他必须对整个战斗负责,因此,除了必须冲锋在前的决战,凡是战斗没有结束就先牺牲的指挥员,往往都是没有把任务完成好的指挥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九川说,我理解了,请首长下命令吧!
陈秋石背着手踱步,踱了两圈说,你做好准备,我再想想。
二
这一次,陈秋石确实犹豫了,尽管江淮军区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下面请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动。他在他的沙盘面前枯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正吃着饭,想到一个问题,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贯注扑在沙盘上。
可是,最后的结果总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编第七师堵死了。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晚上,这时候离军区规定的集结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可以说箭在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