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送鸽子的小伙子已经在前线牺牲了,我们是来帮着把这鸽子放回他家去的。
立时,那老头像被击了一棍子似的,一张脸红得都没了层次,手上的报纸也飘到了地上。那少妇也不说话了。接着,她便手脚麻利地从一边搬来只梯子,架在鸽笼下。
我爬上梯子,打开鸽笼,捉出了那只久违了的&ldo;深雨点&rdo;。它在我手上挣扎着,很有些劲头。应该承认这老头把它喂养得很好,毛色也光光净净的。
翘鼻子小护士从我手上接过鸽子,用手抚摸着,接着就要把一根早已备好的黑纱绳系到鸽腿上。我不知道她究竟和默涛之间有过什么契约,可我还是拦住了她。我从衣袋里掏出那只曾经在默涛胸前挂过的手榴弹拉火环。我对她说:&ldo;还是用这个吧,这是他的遗物。&rdo;
我把那连在弹环上的绳头,短短地系到了鸽腿上。系好后,她直接就把鸽子送上了天空。
随着鸽翅膀划动气流的声响,&ldo;深雨点&rdo;带着那只弹环腾上了天空。它这一飞,房顶上那一大群鸽子也跟着飞起来。扑扑拉拉,像一支庞大的合唱团,布满视野的鸽翅在阳光下闪耀。我们面前的蓝天空前地生动起来,连那少妇背上的孩子也突然快活地呀呀喊叫起来。它们混在了一起,鸽翅与鸽翅张动的节奏是一律的,彼此间的距离那么匀称,那浩荡的天空仿佛有着条条天然的航线,起初,我们还看得清它,它像只领航的长机,而它们又像是为它护航的编队,可很快,我们便分不出它了,它们完全地融为一体了,像天边一片滚动的薄云。
我觉得这鸽阵很像我们这一大群士官生。像电影中的闪回镜头似的,此刻在我的眼前反复叠映出:默涛手抓着残琴;菜农在空中屈踡舒展地扑球;前中医扑卧在床上,枕边滚落着相思豆;季刚那&ldo;v&rdo;字形的手势……我的心被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感觉所撞击。我仿佛又在向他们提问:
&ldo;如果一边是英雄,一边是生存,你选择什么?&rdo;
&ldo;生存!&rdo;
&ldo;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利益呢?&rdo;
&ldo;责任!&rdo;
&ldo;一边是爱,一边是死呢?&rdo;
&ldo;我们都还生未尽兴,爱未尽情!&rdo;
哦,我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他们,可是……
4
一辆风尘仆仆的军用卡车驰进了军供站的停车场。驾驶室里有人在喊我。原来是刘参谋。
他浑身上下肮脏透了,一见我又是擂肩,又是握手。说真的,此刻我见着他觉得特别地亲,而先前在指挥所共事的时候,我还挺讨厌他的。他悄悄地告诉我,越南人又要有新的动作。团队准备再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他是来买出征酒菜,顺便替电视台记者拿录像带和蓄电瓶的。他还说张副团长老提到我,说当初张副团长派我去增援六连后在指挥所是怎么替我担心的……最后,他还神秘地咬着我耳朵说,我进这教导队也是张副团长向师长建议的。刘参谋见我脸色陡然一变,知道自己说漏了,连声解说道:&ldo;本来嘛,一支部队需要有一面战旗,需要活着的英雄!&rdo;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又一次地受到了&ldo;保护&rdo;。什么教导队,我们都他妈的成了铜像了,放在博物馆里的铜像!活着的铜像!哈哈,&ldo;第八个铜像&rdo;。我想起我小时侯看过的一部电影。
我问刘参谋他啥时回去,他说要到晚上七点呢!我回到房间后,再也按捺不住这几天埋藏在心头的压抑。是呵,我不能像博物馆里的铜像被人摆在陈列橱窗里。我们的团队还在作战!还有季刚以及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士兵在作战!而我……
现在离晚上七点还有八个小时,我抓紧把我整理补充过的手记归拢在一起。
刚刚,我去和那个翘鼻子小护士告别,对她说了我的计划,她大吃一惊,可我严肃地要她发誓不泄露我的秘密‐‐我预备七点整悄悄地爬上刘参谋的那辆卡车。我把默涛采来的那棵最后的相思豆赠给了她。现在我又要把这个笔记本交她代为保存。我还给她写了几个文学杂志社编辑的地址姓名,都是我大学中文系的同学。说万一……就请她代为邮寄过去。她当时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前线,她说电子琴明天才能拿到。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负伤了,希望她能替我包扎。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宣传队的姑娘们在前线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是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类似那可爱的大熊猫。完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手记以外的尾声
远山在轰轰隆隆地颤抖。公路边上152加榴炮不断地闪出橙黄色的发射火光,冒烟的弹筒随着那声巨响飞出炮尾,落在已经打过的、冷却的弹筒堆里。在更远的山弯处,130火箭炮&ldo;日嗡‐‐日嗡‐‐&rdo;连续地在黎明的天空划出令人心悸的怪响。交通指挥哨兵已经禁止除挂着红十字旗以外的一切车辆通行。偶然,也有一辆标着&ldo;特&rdo;字的军用吉普车从他们的绿色指挥旗下风驰电掣般地通过。交通哨兵不断地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对那些被落下来的司机喊道:&ldo;不行!c团已经在前面打响,敌人的炮火已经开始封锁三转弯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