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人本来就热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络起来。交谈中我了解到,梁冀在这里负责野外考古,不过最近馆里经费紧张,野外作业暂停。他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跑来博物馆里待着。他刚才看到我们追问解说小姑娘,发现我们不是走马观花的普通游客,赶紧亲自过来招呼。
&ldo;现在愿意来这里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连我手下的队员,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rdo;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镜片,抑制不住热情,&ldo;欢迎你们能来,挺好,挺好!这个博物馆虽然小,可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rdo;
这位考古专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难得看到两位感兴趣的知音,分外热情。我聊了几句,趁机问他:&ldo;听说这里有一件万历年的&lso;尉迟恭单骑救主&rso;人物青花罐,可是我们没看到啊。&rdo;
&ldo;哟,这件东西两位也知道啊?&rdo;梁冀更高兴了,往周围一指,&ldo;你们也看见了,这庙里地方小,文物摆不开,所以我们采用轮放制,定期更换。那些撤下来的,都封存了搁在库房里。你说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换下来的。&rdo;
&ldo;我们能不能去库房里看看?&rdo;我试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为难地抓了抓头,说馆里有规定,入库文物不能拿出来。我看他语气不是很坚决,恳求道:&ldo;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可能在烟台待到下次换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rdo;
梁冀有点左右为难,说:&ldo;咱们这馆里还有别的好玩意儿,我可以免费给你讲讲,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rdo;我再三坚持,但梁冀原则性很强,怎么说就是不松口,坚决不肯违反规定。
我以退为进,作势要走。梁冀连忙拽住,说要不这样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轮换一批文物,把它从库里放出来布展,你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折中的方案虽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吃午饭,等到下午又来到博物馆里。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门口,热情地给我们一指,说布好了。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只见那件&ldo;尉迟恭单骑救主&rdo;青花人物罐,就这么悄然立在了一个大玻璃柜子里。这是件大开门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确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窑所出,无论色泽、釉质、开片都如出一辙。我拿出《泉田报告》里附的那张民国老照片比较,也完全一样。
&ldo;真美啊……&rdo;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那种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以及那美妙的苏料釉色,都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迷恋之情。
梁冀也按住双膝,身子前倾,像宠溺自己孩子一样望着它,一脸陶醉:&ldo;这个馆里好瓷器也有那么几件,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经常一个人看半天都看不够。&rdo;
我脑门顶在玻璃柜上,尽量凑近。这么轻易就看到了它,让我总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前三个罐子,我们都是历尽艰辛,才能接触到其中的秘密,现在第四件如此轻易地出现在面前,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其实古董这一行就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时候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我尽量去观察,努力去寻找上面的釉囊衣。可惜间隔还是太远,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干净,影响了观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来看,用手去触摸凹凸,才能分辨出准确位置。我把手贴在柜子上,努力抓过去,现在这个秘密离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拥有四个坐标,在与老朝奉的竞争中处于有利位置。
&ldo;这罐子哪里弄来的?&rdo;我问。
梁冀道:&ldo;哦,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馆的时候从民间收上来的,可惜捐献者的档案早就找不到了。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怀疑是战乱逃难至此的大户从北边带过来的。&rdo;
民国二十年之后,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别落到药、郑、柳、欧阳几家手里,这第五个罐子流落山东,也不足为奇。
我盯着柜子端详良久,眼睛盯着青花罐,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
跟博物馆打交道,和古董铺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谈。博物馆是事业单位,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学术气氛重,官僚气息也重。不按规矩来,事情很难办成。
我和药不是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份故宫开的介绍信,这是黄克武帮我们弄到的。但这介绍信只是介绍,没有管理效力,至于如何&ldo;借&rdo;走罐子,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乐呵呵地给我讲解着。我问他这罐子是否曾经外借给兄弟博物馆展出什么的,梁冀断然否决:&ldo;这怎么可能,这虽然不是镇馆之宝,但也极具考古和欣赏价值,博物馆怎么可能会放走?我们提交藏品目录时,都不敢写得太清楚,就是怕别人借走了不还。&rdo;
难怪烟烟查的目录上语焉不详,原来还藏了这个心思在里头。我心想这可麻烦了,这里如此看重这件文物,拿走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这时药不是走过去,把我推开,开口问道:&ldo;这个,能买吗?&rdo;梁冀脸色骤然就变了。我急道:&ldo;药不是,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国家文物,不允许买卖,那是犯罪。&rdo;
药不是不动声色:&ldo;我就是问问而已。&rdo;
梁冀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他面色一变,把我们往屋外推:&ldo;我还以为你们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贩子!滚滚滚,给我出去!&rdo;我还想分辩几句,结果梁冀根本不听。他膀大腰圆,推搡我们两个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这么被生生赶出了博物馆。
我站在大街上,低声埋怨药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个热爱文物事业的人,干吗还说那种话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没了。药不是道:&ldo;他只是研究员而已,连副馆长都算不上,这事他做不了主。&rdo;
&ldo;那你干吗跟他说这个?&rdo;
&ldo;我可不是跟他说。&rdo;药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回头看去,一个矮胖子从博物馆里走出来,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做了&ldo;跟我走&rdo;的手势。我们跟着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矮胖子递给我张名片,我一看,原来他是这里的馆长。
&ldo;两位刚才跟梁老师的交谈,我恰好都听到了。梁老师是个专业人才,对外这块接触不多,工作态度有点简单粗暴,我替他道个歉。&rdo;馆长笑眯眯地说。
我和药不是都没吭声,知道肯定还有下文。馆长道:&ldo;刚才这位先生问的……是能不能买?&rdo;
药不是点点头。
&ldo;我们博物馆是公益事业单位,不是地摊儿市场,绝不允许出现文物倒买倒卖的行为。&rdo;馆长严肃地指出,随即又说道,&ldo;当然,我们欢迎全社会监督,对藏品进行严格筛选,去芜存菁,优化品质。&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