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祈在一起的还有十几只相似年纪的白狐兽人,他们站成一排,前方是巍峨的雪山,脚下是看不着底的深谷,几根细细的麻绳连接着两边。太阳刚刚从身后冒出头来,清晨的寒意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将他们哈出的温暖湿润的气体化作白霜,凝结在脸庞密密麻麻的毛发上。
式祈想起了昨晚,那时他们还在山脚下,温暖的泉水流过他们的身体,将雪山的寒意尽数驱散。他希望自己能在温泉中多待一会儿,好洗去接连的试炼带给身体的酸痛。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那温泉变得越来越暖和,直至有些发烫。一起泡汤的兽人纷纷逃离了那里,所以他们都出局了。今天站在他身旁的不再是昨晚那些人。
这是最后一场试炼,只要通过,他就能正式成为操偶师家族的一员。
他的目光没有瞥向别的地方,只是盯着悬崖的对岸,那一柄小小的红色旗帜。在猎猎的山风中不停地飘动着,仿佛一只鲜艳的鼠兔在雪地里翻腾,吸引着每一个捕食者最存粹的渴望。式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了。
“哇!”
身边传来了惊呼,他本不愿意搭理,可是惊讶的声音越来越多,直到他看见站在对面的操偶师家族的考核官也惊叫着抬起了头,他便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天空。
一颗彗星,赫然出现在天宇。它拖着长长的血红色尾巴,像是天穹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着鲜血。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的目光,只有式祈却是渴望和崇敬地注视着这一奇观。
赤色彗星!
在小时候,负责照顾他的阿婆曾经和他讲过的诸多故事中,就有一个关于这颗彗星的。
“西岚高地还要往西北的地方,是任何生灵都不敢进入的火焱禁区。绵延的火山日夜不休地朝着天空喷吐黑色的浓烟,河流和湖泊里装着的都是翻滚的岩浆,风从北到南,刮过充满孔洞的火山岩,发出野兽般的啸叫。但是,相传火焱禁区中有一种宝贵的金属,只要找到一小点儿,便能富甲一方。从古至今,多少人眼馋心热地踏入那片死亡之地。只不过,每一个尝试进入其中的人,最后都消失在茫茫烟尘之中。”
阿婆的故事总是从这段描述开始的。式祈在童年听到的绝大多数志怪传说都离不开那片遥远的火山。但式祈也总是会打断阿婆。“狼王尼克就是从火焱禁区走出来的英雄!”
阿婆便会停下手里正在织的毛围巾,扶一扶眼镜,告诫道,“尼克从火焱禁区出来以后便不再是尼克了。传说它浑身都覆盖着鳞甲,变得像一条龙一般,甚至会喷火。”
“但尼克建立了狼国的王室,他还有孩子。”式祈争辩道。
“狼国的王室都流淌着怪物的血液。式祈,你到底要不要听阿婆讲故事?”阿婆有些愠色。狼国对于狐狸国的大多数而言,都是强大但邪恶的象征,这样的故事在民间到处都是,游吟诗人总喜欢杜撰离奇的歌谣。
“阿婆今天要给我讲什么?”式祈不再争辩,他把被子提到了自己的脸上,盖住了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阿婆。
阿婆便满意地笑了,继续她的传说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个与我们相似的世界里,有一条强大的龙,名叫皮罗斯。皮罗斯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且十分的狡猾。他的鳞红如火炭,他的眼睛因为无法熄灭的内火而闪闪发光。他在一座大火山的中心安家,据说他就是这座火山精神的化身。虽然皮罗斯没有伤害别人,但是王国内的所有人都惧怕他的力量。国王发布圣旨,只要能打败这条恶龙,便可以迎娶公主。那位公主可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她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嘴唇像樱桃一般甜美。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勇士去往火山,但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
“皮罗斯厌倦了与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的战斗。他渴望冒险和探索。有天夜里,他把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夜空。他知道还有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行星和星系,但他已经在经年的战斗中伤了翅膀,难以飞往那么高远的地方。直到他垂垂老矣,仍然有人为了公主而来,当然,这已经是第几十代国王的公主了。他被那位勇士用剑刺入了胸口,但那个勇士也被他烧成了灰烬。入夜,皮罗斯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来到了火山口,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到了岩浆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他伸长了脖子,想要听得更清楚,却跌落了下去,落入了翻滚的岩浆之中。”
“然后呢?”式祈听入迷了,不知不觉间已经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这可比阿婆以前讲的睡前故事有趣多了。
“整个王国的人都在那个晚上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咆哮,震撼着大地。火山内的大火熊熊燃烧,仿佛是皮罗斯的愤怒。岩浆和水汽烟尘一起喷向了九霄,绵绵不尽的火山灰覆盖了王国。沉睡的人是幸运的,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他们在街上狂奔,试图逃离自己的家乡,尖叫声不绝于耳,每个人身上都盖满了灰尘,就像是广场喷泉上的石像纷纷活了过来。”
“但他们都没有活下去,是吗?”式祈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看到这个“恶龙”惩罚“无辜之人”的结局。
阿婆点点头,她早已松弛的皮肤架不住厚重的老花眼镜,式祈看到那两块镜片顺着她塌陷的鼻梁往下滑落,便伸出手替阿婆把眼镜扶正。
“那皮罗斯怎么了,是被火山活活烧死了吗?”式祈对这只恶龙的结局有些惋惜,他认为皮罗斯不该死的。
“皮罗斯无法飞起来,于是,火山之神帮助他飞起来了。”阿婆停下了手里的针织,床头的烛火在她的眼镜上跳动,就像两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在火山内部,皮罗斯脱离了自己的肉身,变成了一颗彗星,借助火山喷发的威力,飞向了星空。其他国家的人都看到了夜空中那道红色的火焰。他们把这颗彗星叫做皮罗斯的怒火。”
“他们应该把这颗彗星叫做皮罗斯的恩惠。”式祈嘟囔着,“皮罗斯的复仇适可而止了,我敢打赌,那些讨伐皮罗斯的人里面肯定还有其他国家的臣民。”
“我的好孩子,火山毁掉的国家里也有很多无辜的人,那些刚出生的孩子们可没有犯下任何错。”阿婆的语气颇为严肃。
式祈咂咂嘴,跳过了这个话题,“皮罗斯会来到我们的星球嘛?”
“一百多年前,天上就曾经出现过一次赤色彗星。人们说是皮罗斯降临,附身到了龙之国的新国王身上。皮罗斯没有了肉体,可能只有靠附身的方法才能降临人间。”阿婆继续编织着围巾。式祈看着那条红色的围巾,觉得它就像是一条红色的幼龙在阿婆的怀里扭来扭去。
“是维扬·莫尔蒙国王,他已经统治龙之国一百多年了。”式祈对最东边的那块龙石大洲上的龙之国总是很好奇,有朝一日踏入那片神奇的土地便是他的愿望之一,“他是一个好国王,说不定真的是皮罗斯在用他的身体统治龙之国。”
“和尼克国王一样的好吗?”阿婆看了式祈一眼,这个孩子在他眼里有些过于崇拜强者了。
“那我觉得还是尼克国王更好,因为尼克国王是靠自己一只狼掀起了对人类的反击。”式祈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夜色已经很深了。
“好孩子,快睡吧。”阿婆把手里的毛线团攒了攒,放进了围裙中间那个大口袋中。她替式祈拉上了被子,“今天还是要戴着手套睡觉吗?”
“阿婆,我从来不摘下手套的。”式祈把手塞进了被子里,似乎害怕阿婆拿走他的手套。
“好好好。”阿婆起身,吹熄了蜡烛,然后伴随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和木门吱嘎吱嘎的声音,离开了式祈的房间。
式祈闭着双眼,很快便睡了过去。但梦中,似乎总有一颗闪耀着红光的星星,在那灰暗的世界中穿梭。那是式祈第一次梦见赤色彗星,也是最后一次。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打断了式祈的回忆,是对面的考核官发出的。
式祈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彗星,红色的光芒几乎盖过了羸弱的朝阳,将白雪也印上了红妆。
然后,他伸出脚,踩在了那条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