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在车上,既有困难,又有乐趣。一转眼,就过去了八天,于9月14日晚间,到了莫斯科。
七在赤都七在赤都
莫斯科是当时全世界唯一的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颇具神秘色彩,是世界上许多人所向往的地方。我也颇感兴趣。
任何行车时间表上,也都没有在这里停车两天的规定。然而据以前的旅行者说,列车到了莫斯科,总用种种借口,停上一天。我想,原因是十分明显的。苏联当局想让我们这些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领略一下社会主义的风采,沾一点社会主义的甘露,给我们洗一洗脑筋,让我们在大吃一惊之余,转变一下自己的世界观,在灰色上涂上一点红。
对我们青年来说,赤都不是没有吸引力的。我个人心里却有一点矛盾。我对外蒙古&ot;独立&ot;问题,很不理解。现在我自己到了苏联的首都,由于沿途的经历并没能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要我们在赤都留上一天看一看,那就看一看吧。
火车一停,路局就宣布停车一天,修理车辆。接着来了一位女导游员,年轻貌美,白脸长身,穿着非常华贵、时髦,涂着口红,染着指甲,一身珠光宝气。我确实大吃一惊。当时还没有&ot;极左&ot;这个词儿,我的思想却是&ot;极左&ot;的,我想象中的&ot;普罗&ot;小姐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眼前这一位&ot;普罗&ot;,同资产阶级贵小姐究竟还有什么区别呢?她的灵魂也可能是红色的,但那我看不见。我看见的却让我大惑不解,惘惘然看着这位搔首弄姿的俄国女郎。
我们这一群外国旅客被送上一辆大轿车,到莫斯科市内去观光。导游小姐用英文讲解。车子走到一个什么地方,眼前一片破旧的大楼,导游说:在第几个五年计划,这座楼将被拆掉,盖上新楼。这很好,难道说还不好吗?车子到了另一个地方,导游又冷漠地说:在第几个五年计划,这片房子将被拆掉,盖成新楼。这仍然很好,难道说不好吗?但是,接着到了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导游说的仍然是那一套,只是神色更加冷漠,脸含冰霜,毫无表情。我们一座新楼也没有看到,只是学了一下苏联的五年计划。我疑团满腹:哪怕是给我们看一座新楼呢,这样不是会更好吗?难道这就叫社会主义吗?
这一位导游女郎最后把我们带到一幢非常富丽堂皇的大楼里面。据说这是十月革命前一位沙皇大臣的官邸,现在是国家旅游总局的招待所。大理石铺地,大理石砌墙,大理石柱子,五光十色,金碧辉煌,天花板上悬挂的玻璃大吊灯,至少有十米长。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神话世界。这里的工作人员,年轻貌美的女郎居多数,个个唇红齿白,十指纤纤,指尖上闪着红光;个个珠光宝气,气度非凡。我刚从荒寒的西伯利亚来到这里,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的影子,还留在脑海中,一旦置身此地,不但像神话世界,简直像太虚幻境了。
其他旅客,有的留在这里吃午饭,花费美元,毫无可疑。我们几个中国学生,应中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一位清华同学的邀请,到一家餐馆里去吃饭。这家饭店也十分豪华,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俄国名贵的鱼子酱。其他菜肴也都精美无比。特别是我们这一群在火车上啃了八天干&ot;裂巴&ot;的年轻人,见到这样的好饭,简直像饿鬼扑食一般,开怀畅吃。我们究竟吃了多少,谁也没去注意。反正这是我一生最精美、最难忘的一餐,足可以载入史册了。饭后算账,共付三百卢布,约二百美元。我们都非常感激我们这位老同学谢子敦先生。可惜以后,由于风云屡变,我竟没有同他再联系。他还活在人间吗?时间已经逝去半个多世纪,我现在虔心为他祝福!
晚上,我们又回到火车上。同车的外国旅客又聚会了。那一位在火车上索要&ot;开开水&ot;的老太太,还有那一位在满洲里海关上劝我忍耐的老头,都回来了。我问老头,他们在哪里吃的午饭?老头向我狡猾地挤了一挤眼睛,告诉我,他们吃了一顿非常精美而又非常便宜的饭。他看到我大惑不解的神情,低声对我说:他们在哈尔滨时已经在黑市上,用美元换了卢布,同官价相差十几倍。在莫斯科,他们也有路子,能够用美元在黑市上换卢布。因此他们只需花上八个美元,便可以美美地&ot;撮&ot;上一顿。我恍然大悟:这些人都是旅行的老油子,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然而,事隔半个多世纪以后,那里依然黑市猖獗,这就不能不发人深省了。
第10节:留德十年(9)
一宿无话,夜里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火车又开动了。第二天下午,到了苏联与波兰接界的地方,叫斯托尔扑塞(stolpce),在这里换乘波兰车。晚上过波京华沙。14日晨四时进入德国境内。
在波兰境内行驶时,上下车的当然都是波兰人。这些人同俄国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衣着比较华丽,态度比较活泼,而且有相当高的外语水平,很多人除了本国话以外,能讲俄语和德语,少数人能讲一点英语。这样一来,我们跟谁都能&ot;明白&ot;了,用不着再像在苏联一样,用手势来说话了。霎时间,车厢里就热闹了起来。波兰人显然对中国人也感兴趣,我们就乱七八糟地用德语和英语交谈起来。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波兰女孩子悄没声地走进了车厢:圆圆的脸庞,两只圆圆的眼睛,晶莹澄澈,天真无邪,环顾了一下四周,找了一个座位,坦然地坐了下来。我们几个中国学生都觉得很有趣,便搭讪着用英语同她交谈,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英语,而且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们的提问,一点扭捏的态度也没有。我们问她的名字。她说,叫wala。这有点像中文里面的&ot;哇啦&ot;。同行的谢家泽立刻大笑起来,嘴里&ot;哇啦!哇啦!&ot;不止。小女孩子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圆睁双目,瞪着小谢,脸上惊疑不定。后来我们越谈越热闹,小小的车厢里,充满了笑语声。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看了看小女孩子,对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我大惑不解,我也没有看出,这个小女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鄙夷的地方。这一下子轮到我&ot;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ot;了。小女孩子和其他中国学生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中年人的撇嘴,依然谈笑不辍。这时车厢里更加热闹了,颇有点中国古书上所说的&ot;履舄交错&ot;的样子。我不记得,小女孩子什么时候离开了车厢。萍水相聚,转瞬永别。这在人生中时刻都能遇到的情况,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同这个波兰小女孩子的萍水相聚,我却怎么也不能忘怀,十年以后,我终于写成了一篇散文《wala》。
早晨八时,火车到了德国首都柏林。长达十日的长途火车旅行就在这里结束。
八初抵柏林八初抵柏林
柏林是我这一次万里长途旅行的目的地,是我的留学热的最后归宿,是我旧生命的结束,是我新生命的开始。在我眼中,柏林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地方。经过长途劳顿,跋山涉水,我终于来到了。我心里的感觉是异常复杂的,既有兴奋,又有好奇;既有兴会淋漓,又有忐忑不安。从当时不算太发达的中国,一下子来到这里,置身于高耸的楼房之中,漫步于宽敞的长街之上,自己宛如大海中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