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夕食时分,飞檐重殿耸立在浅淡日光中,连绵宫墙上未化的雪折射出冰冷的清光。
一如多年前,江州渡头纷飞的大雪。
那个在大雪中追逐船只的孩子长大了。
谢嘉琅看着郑观,眸光沉静,问:“事出仓促,不知母亲现在居于何处?我冒昧登门拜访,是否合宜?”
郑观脸色更加尴尬,他光顾着惊讶,忘了郑氏现在是赵团练使的继夫人,自然是和赵家人一起来京师的,住在赵家,他这么大咧咧带着谢嘉琅上门,不太合适。
“是我唐突了!”郑观立即改口,“今天在宫里站了一天班,腰酸背疼的,表弟一定累坏了吧?你先回去休息,等哪天有空闲了再去看望你母亲。”
说着,他问谢嘉琅住在哪家客栈,力邀他搬到自己家同住,他多年前随升迁的堂叔来京师求学,在京师买了一所宅院。
谢嘉琅推辞道:“我是和几位同窗一起来京师的,撇下他们不好。”
郑观急着回去和堂叔商量,见他坚持不肯搬,只得罢了,记下客栈的名字,告诉他自己住在崇和坊,和状元楼离得不远。
“表弟,你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我在京师几年,认识了些朋友,你不要同我客气,一定得让我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
谢嘉琅婉拒:“表兄亦要应考,弟不敢劳烦表兄。”
郑观拿出随身带的名帖递给谢嘉琅,笑道:“表弟不必拘泥,我那些朋友都是在国子监认识的世家子弟,你多和他们来往,一定会大开眼界。你是第一次进皇城吧?我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认识右相家的公子,只要他一张帖子,我就能入宴会随班朝贺。”
接贡士的马车来了,郑观意犹未尽地停下夸耀卖弄,两人拱手作别。
回到客栈,文宇一群人早伸长脖子等半天了,一起拥上来围住谢嘉琅,七嘴八舌地发问。
“皇宫是什么模样的?地上都铺金砖吗?”
“你见到三师三公了?还有几位宰相大人,是不是都很老啊?”
“你们进大殿了吗?宰执们上朝的地方有多气派?”
“各国和诸番使者都穿的什么衣裳?是不是和传说的一样,他们都戴尖顶帽子?”
文宇做了个恭敬的手势,“你见到天子了?”
谢嘉琅被十几双手按在火塘前。
众人催促他赶紧复述今天的见闻。
他不喜欢吹嘘夸张,说自己乘车入宫,和其他人一道进殿,文武百官朝贺,他们在后面,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接着陛下赐酒,众人谢恩领宴,宴散出宫。
“玉帛雍容万国来,钟鼓声喧百里雷”,“千官耸辔争朝路,驺士笼街宰相来”,大晋朝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场面,到他这里,仿佛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
众人的羡慕嫉妒酿成一肚子酸意,恨不能按着他揍一顿。
谢嘉琅回房换下士服,翻开昨晚没看完的文章,继续看下去。
郑观的名帖被他随手放在一边。
入州学那年,他给郑氏写过信,郑家一直没有回音。进州学后,他曾在一次诗会上见到郑家大舅,舅甥俩默契地没有相认,也没有交谈。
当年郑氏和谢大爷和离,谢嘉琅听见郑大舅向谢大爷提出要求:以后两家再无瓜葛,郑家不承认谢嘉琅是他们家的外孙。
那封报喜的信石沉大海后,谢嘉琅就没再给母亲写过信。
郑观回到家中,去隔壁拜访堂叔,他能进国子监都是靠这位堂叔的荫蔽。
郑侍郎听他说了谢嘉琅的事,诧异道:“既然是亲戚,怎么不请回来住?如今崔氏倒了,树倒猢狲散,朝廷和地方有很多空缺,圣上连下十几道旨意,提拔了一批年富力强的新人,明年选官应该也优先从新科进士中选拔。谢嘉琅可是解首,来年省试说不定大有可为,正该好好结交才是。”
郑观道:“姑母弃子和离,我这表弟可能怀恨在心。”
郑侍郎沉吟片刻,“这也不难,我去和你姑母谈一谈,她是谢嘉琅的母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再者,谢家祖辈都是务农经商,帮衬不了谢嘉琅,我们郑家就不同了,他若是高中,出仕谋前程,我们郑家可以帮着疏通关系,他只要不傻,就该好好和我们家亲近。”
读书看才学,做官就不一样了,人脉至关重要。
郑观点头:“侄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要是谢嘉琅不领情呢?”
郑侍郎冷笑:“他不领情,那说明他只是个见识浅薄、鼠目寸光之辈,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不值得我们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