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时的沉默里,他又寥寥地笑了一下。“然则,我毕竟是个如此自私、懦弱、卑鄙、无能的男人。这样的我,却还想要好好去爱您,这让我自己有时候都感到可笑。”
她的身子慢慢倒回枕上去,闭了眼。
“明日,你随我去个地方。”她的声音低缓,却是不容置疑,“我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明日?”他道,“您的身子……”
“我不想听保重的话。”她道,“毫无用处。”
他抿了唇。
“其实,你叫顾欢,对不对?”她终于还是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水底诱人的妖物,又仿佛只是春日里一个天真的顽童,时光里传出来一声久远的叹息,“我总是记得你的,小哥哥。”
“你那时候,不肯娶我啊,小哥哥。”
(二)
翌日下午,公主与驸马同车出游,去了岑都的西城门口。
那里却是岑都有名的刑场。
辇车停下,鸿宾燕侣将公主搀扶了出来,驸马跟随在后。冬日已逝,积冰消融,一轮堂皇的太阳挂在半空中,将西城门飘荡的风沙都映照出无穷的重影。几个囚徒模样的人正被推了出来,监斩的刑台甚是简陋,旁边围观的百姓也并不很多。
柳斜桥微微皱了眉。开春行刑,绝不是好事。
那监斩官一副森冷模样,看上去却是品级甚高,不知为何要来监候这样一场行刑。见了公主车驾,他也不过来行礼,只隔着距离朝公主躬了躬身。
徐敛眉微微抬了下巴,监斩官便示意刽子手上前去。
刽子手将那几名囚徒的头发抓了起来,对着太阳露出他们脏污的面容。而后便是手起刀落——
刹那之间,柳斜桥紧紧闭上了眼。
徐敛眉却不曾错开目光,血肉飞溅,她的声音冷淡地散在空中:“这几个是敌国派的奸细,将他们显戮于市是因为他们已不再有利用价值,更多的,还活在岑都的地牢里。”
柳斜桥只觉那惨白的阳光几乎要将自己劈裂,嗡嗡作响的耳畔仿佛又听见很久以前燕侣的话:“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样,哪怕亲生父亲死在你面前,你也能无动于衷。”
可是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是做不到。
女人的威胁像一把钝了的刀,割过心脏时带出锈蚀的痛楚。
徐敛眉也不看他,径自走到一个断裂的头颅前,拿脚尖挑起了它的头发,“你要不要看看?这一个,是被本宫关了五年的南吴人。”
柳斜桥睁开了眼。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但那眼眶里瞠出的双目却是他所熟悉的浅褐色。
“这天下已没有了南吴,也没有了莒国、夏国、范国和楚国。”徐敛眉冷笑一声,“所有这些地方,如今只有一个名字,叫徐。”
“……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回答。
她截断他的话:“本宫想让你看清楚,十年、二十年,本宫便一直是个这样的人。也许先生平素不常看舆图,”她顿了顿,“如今的徐,已得天下三分之一,本宫为徐国强盛所做的任何事,本宫都从不后悔,也绝不道歉。”
“我不需要您的道歉,甚至也不需要您的信任。”他静静地道,“您照顾徐国,我照顾您。”
她转头看他,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那,”她的眉梢上挑,眼神却沉暗下去,“我们便重新开始吧,柳先生。”
像一句滑稽的问候,像一场残忍的承诺。在这明媚的初春的光日里,这样的言语却有类于情话,它不美丽,不温存,充满了血和阴谋的味道,然而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只能做这样的人。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底里知道,自己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早已一败涂地了。
他伸过手来,掰开她冰凉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扣了进去。他感觉到背后射来两道森冷的目光,那是燕侣在冷冷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