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这才感到身上的冷来,双臂环胸,摩挲了几下。荣逸泽也不多言,脱下身上的大衣给她披着,不容拒绝。
来时犹不觉路长,如今两人并肩而行却又觉得大宅在遥不可及之处。婉初只觉得刚才遇到的事情颇是尴尬,便寻了个话由问他:“宴上只见大小姐和四小姐。三公子应是排行第三,却不知道三公子之上是二小姐还是二公子?”
荣逸泽稍顿片刻,幽幽道:“上面是一同胞兄长,少年便夭折了。”素日不羁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苍凉。
婉初本想跟他闲话家常,不承想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下意识便说:“对不起。”
荣逸泽只轻说了一句“无妨”,仿佛就陷入了回忆里。两人一路无语回到花厅,琉璃灯火下,荣逸泽却又换一副轻浮不羁的模样,陪着傅婉初坐着说笑听戏。
那咿咿呀呀婉转的曲调,别人耳里听来都是缠绵悱恻,在她听来,下头仿佛藏着说不清的凄凉。荣逸泽一直陪着,若即若离地殷勤呵护。虽然言语行为、举手投足间是惯常的风流做派,却又不见荒唐,倒叫婉初说不出他半点不是来。
婉初坐了一阵再也坐不住了,勉强撑到《游园》唱完,便向主人家告了辞先回沈府了。
街上看灯的人群早就散去,空气里还迷着烟火的残气。一地的红纸屑,偶有些被踏破的灯笼和拥挤时遗落的鞋子,一地的萧索。
“这年就算过完了。”开车的司机经过这光景感慨道。
“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婉初幽幽地说。
新的一年,又会怎样呢?
回到了沈府,有听差的过来将婉初接进家。沈老爷子虽然身体不爽快,但还是去会同乡老友,按往年也是要到天明才回的。沈伯允虽正是壮年,无奈双腿残疾,身体不便。他极看重养生,素日里就少有应酬,逢年过节总是寂寥房内。
婉初住的园子是沈府最独特的一处,本是老王爷的一处小小别院。后来沈老爷子重置家产,就买在了这院子边上,打通了墙,造了一个月牙门。婉初就住在别院里,算是给她一点家的念想。
婉初独自漫步,越是这样的节日,越觉得孤单流离,心底蓦然有了江海漂萍已半生的荒凉。走着走着,就看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沈仲凌远远看见傅婉初,露出了一个微笑:“傍晚出去的,这会儿才回来。原当你不爱那样的应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来了很久了?”
“不,看你不在就回了;又怕你回得早,就又来看看。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心里正纳闷呢。”沈仲凌为婉初推开门,看到婉初身上的男式大衣,也没问,替她接了去。
婉初还是瞥见他眼中的一丝不快,解释道:“去的时候还没觉得冷,入了夜就受不住了。主人家的衣服就先穿回来了,回头差了人给送回去。”
沈仲凌表情淡淡的,仿佛没听到一样,牵起她的手。一双小手握在他的手里,如玉冰凉。她袖口闪出那串珊瑚手链,沈仲凌看了看:“什么时候买的串子,总没见你戴过?”
婉初顺手摘了下来,放进匣子里:“今天荣家老太太送的,推托不了,只好戴着……我那里还有一件蜜蜡暖手,回头请福伯给老太太送过去。虽比不得这串,总也算回个礼,不失礼数。”
沈仲凌点点头,又将她的手握住:“手这样凉?凤竹又玩疯了,也不陪你回来?”
婉初低低一笑:“她人大了,到了要放出去的时候了,何必耽误她,由她去玩吧……”话到此处她便觉得不妥了,旁人听去,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是,他又怎么想?
沈仲凌依然不接话,默默拿了婉初的手,一只一只放进烧暖的手焐子里。
这不清不楚、避重就轻的温情暖意却叫她凭空添了一丝愠气,赌气似的把手从焐子里抽出来。
沈仲凌又拿着她的手塞进去,婉初才抽出来,又被他塞进去。最后,婉初索性扔了焐子,反握住了沈仲凌的手。
偶有一瞬,今夜荣逸泽修长的手指划过心头。沈仲凌是摸枪的手,虽也修长,却是布了些老茧,指节硬弛,跟他的样貌格格不入。
还要怎么说明白呢?她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今年眼见就二十一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十八九岁都已出阁了。
四年来婉初第一次放下女儿态,主动亲近。
沈仲凌这时候怎么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婉初……”声音里满是为难。
那一声轻叹却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震得她心底一片涩涩地疼。“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想为难你大哥,那就为难我吧。”说完,轻轻放开了他的手。
沈仲凌却害怕了,她恼他、气他、骂他,他都不怕,就怕她这副放弃的模样。他把婉初松开的手又重拉进自己手里:“再等等,等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大哥也不会再逼我,何况咱们的婚约是老爷子定的,万事有老爷子给挡着呢。等七月我娘的孝期满了,咱们就把事情办了。你知道大哥那个人,为人激进惯了。可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不能忤逆他。”说到沈伯允时,他是半个“不”字也不肯说的。
婉初叹口气,老爷子再是个守信的人,如今京州军的情形她不是不知道。江东水灾,盗匪横行,大部分田产收不上来,供不足京州军日常开销。如今山河零落,四方八面各有英雄虎视眈眈;军饷迟迟发不下来,军心不稳……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