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只是笑而不语。
荣逸泽写到一半,墨却没了。正准备研磨,婉初道:“我来给你研磨。”说着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铜勺添了水,捏着墨锭细细研磨。食指轻扣顶端,两指夹住锭身,重按轻旋,细润无声。
毛笔蘸满了墨,下笔便知道这墨研得恰到好处。都道研墨需闺秀少女来研磨,此话果然不假。于是荣逸泽笑问她:“你也常写诗作画吗?”
婉初却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个调皮不爱学的,幼时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怕我捣乱,便罚我站在一边给她研墨。到后来,虽然我字不成形、画难入眼,却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里的费先生到家里头来做客,父亲请他留一幅墨宝。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顿夸奖。”
“费先生?可是京州书画大师费南梓?”
“正是。”
荣逸泽想到什么,笑道:“可巧,我房里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锭,歪头看他抄经。两人都不语,空气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飘过来淡淡的烟火香。只觉岁月安逸,人生静好。却又怕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过来看,见他抄的是《楞严经》。卷首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子荣逸泽,愿其蒙佛法益,消灾解厄,离苦得乐,进而归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这经文怎么是抄给自己的?”
荣逸泽颜色淡然:“母亲总以为故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伤心事,忙转了话题。
晚饭过后,众人在山里住下。婉初自从怀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习惯。吃了一天的斋饭,肚子里却有了馋虫一般,左右辗转着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静朗。小院子里一地的银光,山里的夜更凉些。
荣逸泽跟源明法师下棋才回来,就看她一个人立在园子里。怕惊着她,于是故意放重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开口问:“怎么还没睡?认床吗?”
婉初摇摇头,也不扭捏:“不,我是有点饿了。”
荣逸泽却笑了:“不早说。我去找小沙弥做消夜给你吃。”
婉初拦下他,含着点羞涩的味道,未几才说:“我不想吃那个。”
荣逸泽想了想她昨天的饭,才想起来怕是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着说:“你等着,我去山下头给你弄好吃的来。”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脸稍稍红了红,拉住他道:“你要我在这佛门圣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说,你若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但婉初又接着说:“我跟你一同去。”然后俏皮地笑了笑。
荣逸泽心里便没来由地高兴,让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这时候荣老太太和方岚都睡下了,荣逸泽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个口讯,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两个人一同走着,荣逸泽手里提着一盏小僧给的灯笼,在她前面给她照路。阶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脚前,暗的落在身后。灯笼是白油纸的,上面书着一个“禅”字。灯光是淡黄色的,照得脚下的路都觉出了暖意来。
山路不好走,婉初几欲跌倒,荣逸泽才觉得在夜里带着她一个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鲁莽了,神色就紧张了些:“你扶着我呗,看你这模样,走得我心惊胆战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过担心,于是挽住了他胳膊,两个人便靠在一处。荣逸泽本是潇洒惯了,这时候却觉得紧张,整条胳膊都绷着。
婉初看他提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找些玩笑说:“今天幸好没有风,不然这灯笼左右飘忽的,让人看了去,怪吓人的。”
荣逸泽整个心都在脚下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笑话。婉初觉得这样走路真是难为他了,于是又道:“我小时候可爱打灯笼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着灯笼去招摇。那灯笼是我阿玛弄的上好的粉色宫纱做的,上面母亲亲笔画了工笔的美人小扇扑流萤。我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没别的孩子有我的东西好。可好东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个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灯,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爱给。他就说,‘二丫头,瞧你灯笼下头有条虫。’我一听,就歪了灯笼去看,结果蜡烛一斜,灯笼就给烧了。”
说完,她眼睛里噙着盈盈满满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软而欢乐的往事,虽然并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贵非常的记忆。
荣逸泽被她的欢乐感染,也轻松了不少,笑着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头’吗?”
婉初“嗯”了一声,红了红脸:“赖皮,人家给你说笑话,怎么你就只注意这个了?不行,你得说个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么呢?”
荣逸泽顿了顿,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却是不信:“你这是逗我呢?”
荣逸泽却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说过那么多次,若我荣三骗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郑重起来,移开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过说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荣逸泽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胳膊都麻了,两条腿也有些酸胀。车还停在山门处。他活动了活动胳膊,把婉初让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