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云也站起来,靠近县长身侧,就手抓过桌上的银票,不动声色塞进他的手心。肌肤接触的刹那,她明显也看到那县长微微发颤了一下,瞳仁急剧缩成一根尖尖的针头,直刺茹云眼睛。
茹云似乎怕疼一样,偏过头去,脸上笑着,小声而急促地说:“我虽是个女子,也知道活动一个案子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您先用着,不够再添,总是要把人弄出来要紧。一切多多拜托了。”
县长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银票摊开,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慢慢地从左往右地持过去,似笑非笑说:“沈小姐想得很周到,只是我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还不至就缺这三千银洋。吕平柏犯的是通敌罪,这罪名不比寻常,我要是帮忙帮不到点子上,就要白白赔上自己的脑袋了。脑袋要紧,还是三千块钱要紧?沈小姐你替我想想。”
说着话,戏弄似的,仿着茹云的做法,他又把银票又塞回到茹云的手里,并不做过分轻薄的举动。
茹云有一点发愣.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想不出这县长到底是要什么。她恼恨面前这个人的阴阳怪气,明明有所图谋,偏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钓鱼一样钓着你,让你悬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茹云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对县长诉苦道:“县长,你是知道的,吕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出了这样的事,竟没有一个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虽不是吕家的人,可是到底是受过人家恩惠的,也不好坐视不理。这些年罢,我似是没有经见过什么场面,想着县长是本地父母官,危难之处一定肯帮忙的……”
“这你倒说对了,我只要能帮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县长皮笑肉不笑说道。
“那么这银票……总不能让你贴上自己的银子?”茹云试探问道。
县长眼睛里的瞳仁再一次缩小,尖尖地刺向茹云:“干吗要提钱呢?提钱显得我这人心胸不够宽广似得,是不是?性命交关之处,帮忙凭的是交情,交情到了,舍命也要救君子。沈小姐,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懂不懂?”
茹云一时有点茫然,吃不准他的意思。
县长似笑非笑:“我这话,你回去再琢磨琢磨。总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了。”
他到底是官场上混的,话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说完了便唤听差送茹云出去。
茹云走出门外,一路低着头,把县长话里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她不是蠢钝的人,然而县长表达得太隐晦,说出来的话像滑溜溜的你就,伸手很难把它们捞住。
走到十字路口,几个衙门的听差忽然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小声叫唤她:“沈小姐!沈小姐!”
茹云转过身,马上就明白是县长自己要把闷罐子打破了。她静静地站着,带点怜悯地望着听差喘气不匀的狼狈样子。
“沈小姐,县长请你晚上到他家去,白天外头说话不方便。”
茹云笑了一下,心下却是十分的厌恶。
“沈小姐……”听差的怕把话传漏了,又重复地唤了一声。
茹云挥挥手道:“知道了。”
茹云得了信,心下总觉得揣着心事,便想着去吕家找杜鹃商议一个对策。哪里晓得,事有凑巧,才进了吕家,就叫她瞧见了从前上海见过的一位旧人——那位茶馆戏园的花旦唐娇燕。
原来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吕平柏已经替唐娇燕赎身,因而她现在并不会有什么契约绑在戏班子里了。唐娇燕一贯感念吕平柏的恩惠,于是便寻上门来,想要嫁给吕平柏做妾报答。
杜鹃一贯不喜欢接待这样的人物,总觉得是个麻烦,一看茹云来了,正是顺手交托予她,只推脱说头疼就进屋去了。
唐娇燕在戏台上多少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看杜鹃这态度,她自然晓得,自个的身份,怕是在此处也是不受欢迎的,多少就有些难堪起来。
茹云就带着唐娇燕穿过正房,进入一个僻静的小跨院的天井。这天井不过一丈见方,边上是一口小巧玲珑的水井,井边有一个袖珍花坛,里面只种一株蔷蔽。五月里蔷薇花开得正火,粉红的花朵贴满一墙,地上落英缤纷,有的花瓣干脆就投身入井,变作水中花魂去了。
斜对蔷薇的角落,则栽有一丛碧绿的修竹,竹茎纤细,竹叶婆娑,是别一番清静出世的味道。天井里青砖漫地,草屑全无,水洗过一般干净凉爽。
四面是白粉女墙,独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六角形门洞,洞口有两块斗大的方砖铺地,砖上原本刻有花纹,因年久而模糊不清,仿佛在做着一种温馨的暗示。
茹云带头踏上方砖,又回身招呼唐娇燕:“密斯唐,还请这边来。”
两个人相跟着从六角门洞进去,里面紧连着又是一个天井,比刚才的那个略长,同样铺了青砖,两边各有一个砌成梅花形的花坛,一边种着棵批把树,一边种了一大丛芍药。
穿过天井上台阶,脚下是长长的白色条石,凿得略微粗糙,怕是为防滑的缘故。台阶和走廊相连。这走廊,因为和正房是一个整体,顶上有正房挑出来的长长的屋檐遮盖,这便是走马廊沿。
廊沿的作用极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着晒太阳,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风凉,雨天站在廊下听雨解愁,月夜则享受通体透明的神仙滋味。品茗下棋、看书写字、裁衣绣花、缝补洗涮,习惯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这儿又是锦云人家居使用最频繁的一处地方。
茹云对唐娇燕刻意说道:“你别看这个小跨院,这是吕家所有房屋里最后落成的一处,砖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样也透着别致。你看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齐整!可是比别处的好?再看家具:这个挂衣橱的镜子比人还高,从上海雇船往家运的时候,怕这镜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块,果然就剩这一块。这个高低床,都说是法国进口的。这几对沙发也好看,小小巧巧,坐进去三面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唐娇燕听她这样说,心下不由得暗暗思量着,她不是陶秋白的夫人么?怎么好好的,又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同吕家的关系匪浅,好似吕家的内里她都晓得一清二楚,她到底同吕平柏又是什么关系,恐怕……
想到这里,唐娇燕浑身上下有些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