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找到他时见平常一贯安静的少爷一脸的不耐,似是随时都要暴走,忍不住小心又小心地靠近他,低声说:“少爷,老爷来了。”
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的,可不正是林忠明,他的父亲。
林展鹏抬头一见父亲,心中就格登一声,马上想起昨日对母亲的顶撞,他深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和信赖,自己虽然不觉有错,然这样的言行到底不符为人子女的规矩,怕是要被责骂。
就算他现在心急如焚,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林忠明返回到镇头。
林忠明与各管事一一点头招呼后,领着儿子径自行到偏远一角,林展鹏低着头,静候父亲的责备。
林忠明许久不言,林展鹏等了半晌,疑惑地抬头。林忠明朝他笑了笑,温声道:“鹏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展鹏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敏锐地感觉到父亲的不同,他皱了皱眉,心中却也为父亲的这句话淌过暖流,有人知道的委屈,其实并不算太大的委屈,尤其是,知道的那个人也是至亲,对不对?
林忠明犹豫再三,还是不太想把他的决定说出来,真的让林展鹏回去读书么?他手把手地带着、教着林展鹏,已足有五年,他看得出来林展鹏心思灵敏、不拘泥擅变通,平日里有礼有节,不多语善观察,是一块从商的好料子,更难得的是心地存善念。——然换言之,这样的孩子做什么都不会差,从仕会差么?
难道真的要纳一房妾再去生儿子,生了儿子再□□?林忠明苦笑,他如今三十有四,就算顺利纳妾,妾再顺利生一子,最快也要三十五六,等儿子长到七八岁再教,那就要四十三四,再等儿子长成能独当一面,怕不要六十开外!他能活这么久么?
最大的问题是,他能肯定这后来生的儿子就能挑得起家业?
林忠明简直气苦。
他踌躇再三,换了个方式问林展鹏:“你阿娘家几代都是诗书传家,从未想象过做其他行业,是以希望她的儿子也都能如此,这是情理中事。老实说,你阿爷让阿爹娶你阿娘,刚开始也是存了她能教导孩儿,从此改换门庭的念头……,鹏儿,我且问你,若是让你选,你愿意跟你大哥一样读书、考学、从仕吗?”
他紧张地看着儿子的神色。林展鹏却并未如他所想一样露出喜色,他皱着眉头问他:“我若和大哥一样读书考学,阿爹你呢?二叔三叔家的弟弟们年纪小,家里惯得紧,且……有些不好的习性,阿爹的担子交与他们可担得起?”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父亲:“阿爹只得两个儿子,只能二选一;我读书天资不如大哥,二选一也只能选我。阿爹,你还有其他办法吗?难道我要阿爹你为供养和支撑我们兄弟两个,一直撑到老?”
林忠明闻言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这么说来,你本心里其实还是想过能和你大哥一样。唉,这几年你也看过见过,众人是怎么区别看待你和你大哥,阿爹知你心中委屈,”他咬咬牙,断然道:“阿爹不忍,你和云儿一样是我的儿子,我之前觉得那般安排很完美,现下明白实在对你不公,你不能够选择做谁的儿子,就更不能一生下来就被注定走什么路,我总得给你一个挑选的机会。鹏儿,阿爹还年轻,一二十年还是撑得住的,应能撑到你和云儿出息的一天。你去和你大哥走一样的路吧。”
林展鹏猛然抬头,愕然地望着父亲。
林忠明慈爱地伸手摸了摸眼前小儿子的头顶,又抚了抚他的脸颊:“鹏儿,我儿,你天资绝不会比你大哥差,且你在别的方面胜过你大哥,仕途这条路,并非只是会读书就有用。去吧,这里交由阿爹。”
林展鹏呆呆地看着父亲。
他的确曾经一次次地想过,如果他没有被安排行商,如果他能和大哥一样读四书五经拜大儒名师,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看低?为人轻叹?阿娘是不是也会像对大哥一样对他?是不是也会一看到他就满脸慈爱地笑着?
看着大哥访友会友,出去游学,众星捧月,他的心中也会偶尔闪过嫉妒不平的念头,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这样生活?只是因为迟了几年出生,长幼压着,连前途也被压着,一辈子低头?虽然随之便会为此觉得羞愧,但到底是有过的。
他希望阿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会更纯粹一些,更疼爱一些,更公平一些。而不是常常会有失望和无奈,到后来是不经意。他总觉得难过和委屈:为什么呀?不是我要这样,是你们要我这样的啊,在你们要我走的这条路上,我也是和大哥一样非常努力的,我没有做错过事啊!
但是当他看到阿爹头上出现的几丝白发,看到阿爹忙如陀螺般地为家中生意奔走疲累的样子,看到阿爹愁眉不展担忧贵人不满的时候,他会想,我要快些长大,我要帮阿爹,我要接下阿爹身上的担子,不叫他一直这么辛苦下去。
他就这么反复矛盾着,但是他知道家族安排已定,因此所有的矛盾和反复也只是在心里来来回回,他没想过要改变。
如今,改变的机会在此前,他曾经那么渴望的生活触手可及。
他几乎有些晕眩,这是真的吗?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父亲慈爱的神情,父亲见他错愕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傻儿,阿爹说的是真的。至不济,再过五六年、十来年,阿爹做不动了,你们也出息了,咱们就可以把家业慢慢散成田庄铺子,安置好得力的伙计掌柜,不过你们可以娶个好妻子,会管家会管事,把家业都管起来也就是了。再大的家业又如何呢?单有家业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