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村口还有两里路,老四海便看见二弟张着胳膊远远跑过来,他赶紧迎上去。二弟手里拎着条麻袋片,随手披在老四海肩膀上,又给他系上一条白腰带。&ldo;哥,娘让我在这儿等你。&rdo;老四海点头,此时他的眼泪也忍不住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二弟接着道,&ldo;哥,我给咱爹糊了电视,和真的一般大。&rdo;
老四海说:&ldo;好。&rdo;
二弟又道:&ldo;我给咱爹糊了冰箱,比真的还大。&rdo;
老四海又说了声:&ldo;好!&rdo;
二弟最后道:&ldo;我还给咱爹糊了一台洗衣机呢,和真的一样大。&rdo;
老四海动了下脑筋,不满地说:&ldo;咱家连自来水管子都没有,糊一台洗衣机有什么用?&rdo;
二弟道:&ldo;咱妈说了,咱家是没有自来水,可阎王爷的宿舍里有,不能让咱爹受了苦。&rdo;
说到这儿,老四海的脑子终于转过来了,一把揪住二弟的脖领子:&ldo;咱爹到底是怎么死的?&rdo;
两里路,兄弟俩大约走了十分钟的光景,但这十分钟足以把老爹的死因说明白了。老四海昨天夜里一直在琢磨老爹的死,他为老爹设计了七、八种死法,但怎么也没想到老爹是窝囊死的。最后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老爹是大前天死的,按照农村守七的规矩,应该是三天后下葬。
老四海跑进驴人乡,一眼就看见了山坡上的鸡舍,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空中还弥漫着一股焦躁的鸡屎味。二弟告诉他:&ldo;驴人乡的所有驴人都参加焚毁养鸡场的行动了,现在又都跑到家里来祭奠老爹了,看来大家还都是有良心的,关键时刻总不会坐视不管。&rdo;老四海向二弟脚下狠狠淬了一口:&ldo;良心?他们是怕咱家还不起钱!&rdo;
兄弟俩跑进家门,老四海知道灵堂就在堂屋,直接冲了进去。
老爹没有遗像,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个牌位,写着老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桌上还放了些香烛纸马,桌子下就是二弟说的洗衣机、冰箱、电视之类的东西。也真是难为二弟他们了,东西虽然是纸糊的,但与真家伙一般无二。
二弟说:&ldo;咱爹的棺材就在后院停着呢。&rdo;
由于堂屋门关着,老四海并没看见棺材。
老四海进门时,一群妇女正围着老妈唱丧歌呢。由于驴人乡一连死了四个人,这群女人的嗓子都唱劈了,乍一听来就像磁带即将报废的感觉一样。
四弟把堂屋的门打开了,老爹躺在后院中央的两条条凳上,确切的说应该是老爹的棺材躺在上面。老四海一时间有点糊涂了,老爹与那几块破木板之间有什么关系?此时三弟冲上来,迅速在老四海腰上又系了一条白带子,而老四海竟浑然未觉。他慢慢走到棺材前,举手在棺材板上敲了几下,然后又把耳朵贴在木板上,细心地听起来。
妇女们已经不唱了,集体瞪着老四海。老妈也不敢哭了,大叫道:&ldo;老头子,我知道你死得苦,可你不能缠着四海不放呀,他是你亲儿子。&rdo;
老四海大为惊奇,谁缠着自己不放了?自己不过是觉得老爹不应该躺在木板子里。此时有个同姓哥哥从外面冲了进来,手举一条木棒,大喊道:&ldo;叔,小辈儿对不起你啦。&rdo;说着,木棒在老四海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老四海顿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半个小时后,老四海醒了。老妈搂着他的脑袋道:&ldo;娃儿啊,认识妈不?&rdo;老四海差点被气哭了,自己为什么不认识老妈呢?他本能地想说点别的,但看到老妈眼中的惊恐越来越盛,担心又要挨打。赶紧点头道:&ldo;认识,认识,您是我妈。他,他们为什么打我?&rdo;老妈这才欣慰地长出口气:&ldo;四海,你别恨你叔伯哥哥,他不是打你呢,他是打你爸爸的魂呢。&rdo;
老四海是气得浑身疼啊,从小他就听说过这种死人还魂的事,看样子要么是胡说要么是有意报复。他没心思追究挨打的事,揪着老妈道:&ldo;我爸的事,家里有什么打算呀?&rdo;
老妈说:&ldo;出殡啊。后天出殡,明天你去拜茶桌,谢谢叔叔大爷们帮忙。&rdo;
老四海急道:&ldo;我问的是我爸死的事。&rdo;
老妈奇怪地说:&ldo;我说的就是你爸死的事啊。&rdo;
老四海是当代大学生,法制观念自然比一般人强些,叫道:&ldo;告他们,滥用职权,逼死人命。&rdo;
老妈大瞪着眼道:&ldo;告谁呀?&rdo;
这一来老四海果然没话了,对呀,告谁呢?告乡长、书记骗吃他们家的鸡,可二人以身试鸡,已经死啦。告腿子通风报信,嘴馋口烂,可腿子也钻进棺材了。告老景他们胡乱抓人,乱用职权,可那三人的确吃了自己家的鸡,吃死的,人家是例行调查,而且也没有任何警察刑讯逼供的证据,告谁呢?实际上老四海与老景是认得的,他知道老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人很正,应该干不出那等坏事来。还能告谁呢?告乡亲们把自家养鸡场烧了,告他们纵火?可人家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烧的是瘟鸡场。难道老爹就这么死啦?这就算是寿终正寝啦?
老妈叹息着道:&ldo;人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办丧事吧。办完丧事,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打头的骡子先受苦,儿啊,你就是打头的骡子,你可不能恨你妈呀。&rdo;
第二天,老四海在族中老人的指点下,开始拜茶桌了。
在中国农村,办丧事是件异常隆重的大事,有钱的要大办,没钱的苦撑着也要大办。办事的中心内容就是吃流水席,筹备宴席是需要人手的,于是街坊四邻都来帮忙,其实他们本人也是吃喝的主力。但中国人往往讲究个礼数,吃喝的事就当没看见,本人往往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但&ldo;帮忙&rdo;的事任何人都要牢记于心的,于是便多了一项拜茶桌的程序。拜茶桌就是向曾经鼎力帮忙的街坊们表示感谢,孝子扛着哭丧棒游街,邻居们在门口摆上茶桌,号称是慰劳。孝子看见茶桌就要跪拜,而且还得磕上几个响头。要是按老四海的心思,拜茶桌的手续干脆就免了,烧自家养鸡场的就是这伙人,凭什么要感谢他们?老妈说:&ldo;都是亲戚,都是亲戚。&rdo;于是逼着老四海去。
老四海扛着哭丧棒,二弟捧着老爹的牌位,三弟抱着食罐,四弟、五弟傻子一样在后面跟着,大家浩浩荡荡地玩儿起了发丧大游行。
驴人乡的乡亲们真给面子,家家门口都摆上了茶桌,老四海是逢桌就磕头,最后脑门子都成黑的了。那天大家整整折腾了大半天,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跳大神,直把兄弟几人累得眼珠子都直了才算了事。此时的老四海,膝盖都弯不下去了,是让几个弟弟背回家的。
一进家门,老四海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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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钱眼(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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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四海的梦是一串接着一串,最后连自己梦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后半夜,二弟一把将老四海推醒,愣磕磕地将一碗凉水递到老四海面前:&ldo;哥,你喝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