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秦刚回到家里,黄小个就递过来好几份拜帖。自从他被授官之后,类似的拜帖也开始多起来了。
拜帖常用于有一定身份的人之间预约拜访之用。拜帖上一般会写明欲来拜访的人名、身份,以及预约的时间与大致来意。这样提前投递后,对方同意见面的话,就会回以回帖。双方如此便会有了规划,还是比较科学的。
秦刚翻了翻,其中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当初曾救他一命的邹神医邹放。对此他不敢怠慢,便立即书写了回帖,让黄小个赶紧送去,约定下午在家静候。
当天下午,邹放如约而至,秦刚听闻通报,赶紧出门相迎,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邹放,之前诊治时他都处于昏迷状态。
只见邹放身材瘦削但却十分挺拔,颏下半长的胡须虽略有花白,但一双眼睛却显得异常地精神矍铄。
看到秦刚出门相迎,邹放连忙上前道:“见过秦承务,邹放冒昧来访,打扰了。”
秦刚赶紧上前行了个平礼道:“邹神医客气了,先前救命之恩,一直未曾上门感谢,反倒是秦某失礼了!”
让进大门,再引至客堂,双方坐下看茶。
邹放一拱手道:“前段时间,邹某外出行医,倒是错过了高邮城中的一场医学盛事。听得杏林同行捎来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秦刚自接到邹放的拜帖,便知道一定会是与牛痘一事有关。其实对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然就将当初在军衙大堂上与众位医官们所讲之话,再仔仔细细地对邹放讲解了一遍。
邹放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甚是惊讶:“之前听说秦承务自称不通医术,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是,今天当面一听,倒也信了几分。只是承务所讲的‘格物致知’一说,却是十分新鲜。在下学医多年、行医也有些岁月,这格物便应是这诊治疑难杂症的各类医术之技,而致知乃是左右人体阴阳平衡五行运转之本理。所以《大学》才会有云:致知在格物。承务郎的解释是否弄反了?”
秦刚听了后便笑了。
“格物致知”自从在《礼记·大学》里提出来之后,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与阐述。以至于后来人对它的理解,都是出自于汉代大儒郑玄的注解:“先致知而后格物”,而这一注解也自此开始,影响了近千年的中国人的思想。
但是,它显然是颠倒了格物与致知之间的因果关系,结果就让太多的读书人一昧地囿于书本之中,认为只有从书本里去“致知”,圣人言行中去“致知”,才会得到更好更正确的“格物”之法。
邹放的理解也是出自于此,似乎是也影响了绝大多数的医生,捧着《黄帝内经》、照着先师秘本,永远遵循着阴阳五行之本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名医。
“秦某斗胆试问神医:扁鹊首创切脉诊,华佗发明麻沸散,医圣六经治伤寒,药王编纂千金方。这些历代神医,之所以史上留下青名,是致知使然?亦或格物使然?”
邹放随口答道:“自然是致知使然!”
“致何知焉?”
“医者当以黄帝为祖,药者当以神农为本。”
“秦刚再问:黄帝着内经,神农尝百草。又是致何处之知?”
“这……”
所以,如果一定要说是先致知、而后以格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果溯源到头之后,这“致知”便找不到依据了。
所以秦刚便乘胜追击:“天道之真理,蕴于世间万物之中。黄帝命岐伯观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运行生存之道,乃成《黄帝内经》,所以是先格天下之物,后致内经之知。神农氏以身犯险,亲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而体察百草寒、温、平、热的不同药性。这是格百草之物,后致药性之知也。”
邹放听后,不由地沉默了半晌。
事实上,秦刚方才所说的话并未有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内容,甚至都说中了他在多年的学医及行医过程中所最真切的体会:
人们之所以尊称他为“邹神医”,并非因为他单纯地读过某一本医书秘籍,又并非是简单地师承某个名医,而是因为他在几十年里看过了无数的病人,经手过了大量的疑难杂症,再加上专业的分析、研究、思考以及理解后的沉淀。
而这些经历,分明就是他在医学实践过程中的一次次格物,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格物的经验,他才有可能真正在领悟并学会了先人致知的结果。所以,格物才是之后致知的前提条件。
只是,这种感受,从未能够冲破对于“致知于医理而以格医术”这样的传统解释,是因为他从来也不敢对于汉儒郑玄的言论产生过任何质疑的念头。
而今天,在秦刚的一语道破之下,邹放不由地地自语道:“先格物,再致知。格天下之万事万物,察世间之医学真理,于是知识以得,医道以明……”
邹放的神情忽而为迷茫、忽而警觉,右手举在胸前,不住地颤抖,许久之后,如梦初醒一般地起身离座,对着秦刚便是一揖长拜首:
“承务大才!邹某愧为长年矣。今得君一席话,胜过旬年医。请受老朽一拜。”
秦刚赶紧侧身以让,再上前扶起邹放说:“不敢不敢,邹神医谬赞了。”
邹放再度坐下后,突然又问道:“敢问秦承务师承何人?”
“秦刚在城中马夫子处读书。”
“马伯文?”邹放说着,摇了摇头,“想必他所教者,不过是一些经文诗句罢了。承务可曾读过何人之书籍笔记?”
秦刚倒在内心对这神医的见解多了几分佩服了,便老老实实地讲:“学生在秦家庄读过秦宣德先前的读书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