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建成那日,自然有个典礼。为了这道牌坊,唐家大宅特意从自家门口修了一道崭新的石板路,这条新路径直延伸,劈开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汇合上了通往不远处休宁城的主干道。令秧的牌坊便孤单地矗立在离大宅大约两里的地方。六公过世以后,新任族长十一公起了个大早,一丝不苟地盥洗‐‐迎了这牌坊之后便要带着全族祭祖,自然马虎不得。没承想自家的小厮急急地到书房来报,说有客人。十一公皱眉道:&ldo;能是什么要紧的客,告诉他,今日是全族的大事,我没工夫会客。&rdo;小厮面露为难之色,往前走了两步,对十一公说了一句什么,轻得像是耳语。十一公的面色即刻凝重了些,缓慢道:&ldo;把她带进来吧。&rdo;
不多时,云巧便站在十一公面前,恭敬行礼道:&ldo;奴家明白,论礼不该出门更不该擅自拜访十一公,只是这事情委实了不得,事关全族清誉,不能不禀报给族长。&rdo;
云巧的小轿轻盈地穿过了这条新修的路,也自然经过了令秧的牌坊。清早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香,过了很久,她才掀起轿帘,嫌恶地看了那牌坊一眼。
隔着远远的田野望过去,那牌坊像是将一座庙宇压扁成薄薄的一片,孤独地耸立在那儿。青色的茶园石,和斜穿着飞过的燕子正好押韵。高二十一尺,宽十六尺,进深三尺有余;两柱一间三楼,一排斗拱支撑挑檐,明间二柱不通头。并没有多少奢华的雕饰,只有两柱落墩处的狮子和雀替上的喜鹊。因为令秧是继室,所以这牌坊比其余烈妇的略小了些。云巧看着,一丝微笑浮了上来‐‐是时候了。
十一公终于听完了云巧的陈述,跌坐在太师椅里。云巧满意地望着族长,垂首道:&ldo;奴家所言句句是真,我家小姐并非老爷的骨血,若十一公派人去查问,罗大夫便是再好也没有的证人。小姐是夫人和川少爷的女儿,夫人当日断臂也不过是为平息事态,铤而走险演了一出戏。云巧不能看着全族的清白就这样被一个道貌岸然的y妇玩弄于股掌之间,特地来禀报十一公……&rdo;话没说完,却见十一公已经挥手唤来了好几个小厮,十一公声音嘶哑,无力地说道:&ldo;把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疯妇先关起来,待祭祖之后再交给她家当家的蕙姨娘,赶紧延医诊治要紧。&rdo;
云巧已被拖走了好久,十一公都未能从那椅子里站起来。似乎一瞬间,又老了二十年。
就在同一个清晨,云巧奔波在去往十一公家的路上,也奔往自己的绝路;麻雀如胶似漆地停留在簇新的牌坊上面,像是牌坊的一部分,眺望着田野尽头的天空。令秧躺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当年连翘配好的预备毒死罗大夫的药,如今物尽其用,能让她看起来无比安详,就好像急病猝死于睡梦中。她终究错过了自己的盛典,所有的荣耀全体成了哀荣,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在最后一段睡眠里,她梦见了碧绿的江水。她看见自己沉下去,她知道自己融化了,她成了透明的,她变成碧绿的,甩掉那具肉身的感觉,原来如此之美,她成了江水,然后,没有尽头的虚空来临。
令秧卒年三十二岁,其实,还差几个月。那是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所以她并不知道,那种化为江水的感觉,名叫自由。
谢舜珲平静健康地活到八十一岁,无疾而终。他一直怀念她。
2014年7月20日,初稿
2014年9月17日,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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