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着窗外的灯火,教我看不清脸。可我一颗对他趋之若鹜的心已明敞地告诉我那是谁。
&ldo;我吵到你了吗?&rdo;他从灯火覆下的轮廓里朝我走来,五官逐渐明晰。雪衣赤足,青丝倦泄,耷拉在他周身,湿漉漉地尚在滴水。他的手中拿着素白巾帕,想来原本是在绞发。
我觑见他没有穿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很快将我的预感落得踏踏实实,浅笑着睨我双足,&ldo;你穿了我的鞋子。&rdo;
我下意识缩了缩脚,将双足藏在棉被里,&ldo;……我以为是我的,因为我刚刚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上。&rdo;
&ldo;说出来许会让你有些尴尬。&rdo;他的唇角抿着淡淡的笑意,双眸紧盯着我,&ldo;那是我的床。&rdo;
&ldo;……&rdo;暴击。昨晚的酒好像倒流上来,我的喉咙闷了闷。天可怜见,我此时只想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我的花神娘娘,为什么他的床上会睡了一个我?
仿佛看破我心事,他解释道,&ldo;这里是客栈。你昨晚喝多了,我便将你带来这里。半夜时你非要钻我这间房,我无法,只好让你睡。鞋子是你非要穿的,床也是你非要睡的,我的头发也是你亲自吐脏的。惊喜吗?&rdo;
&ldo;……&rdo;雷霆暴击。我的尴尬险些就要溢出嘴角。当我反应过来,溢出嘴角的不是尴尬,而是昨夜的酒时已经晚了。我俯身呕吐,吐出一地腥水。
他倒了杯茶,蹲在我身侧,递到我唇畔,&ldo;你昨晚醉得太厉害,在我面前撒酒疯。&rdo;
&ldo;……&rdo;装个晕罢。一句&ldo;哎哟人家头好晕&rdo;想来是能把他活活膈应死。他先被我膈应死,我再殉情,让他的夫人自个儿玩去罢。我真是个魔鬼。
&ldo;不过,你撒酒疯的模样……倒与当年别无二致。&rdo;他的声音渐次喑哑,说到尾字时已几近无声,&ldo;花官,你还是你……总归是你自己的模样。&rdo;
我不知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模样,但我知道,倘若我将酒疯撒得真与那晚别无二致,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竟发起抖来,瑟缩着身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淹没在被子里。
心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忒忒个不停,唤我清醒,也唤我忆起那些岁月里最想要遗忘的事情。我没有接那杯茶,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ldo;……抱歉,无意冒犯你。&rdo;
他似笑了声,听着有些苦,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中捧着的苦茶氤氲了他的话,&ldo;你是说昨晚……还是在说那晚?&rdo;
我的心惊得发凉,猛抬眸看向他,瞟过他炯亮的双眸,我霎时又因羞愧迅速埋头不敢看他。我的心底开出荆棘花来,瞬间刺入五脏六腑,竟疼得我顷刻酸了眼角。
重逢几日来我俩处得都太过和谐,我始终没有料到,他会当着我的面再提起,就这么挑得明明白白。
&ldo;景弦……&rdo;我一开口将自己也骇了一跳,喑哑得厉害,但我依旧坚强地说了下去,&ldo;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你快去休息罢,好像、好像就快要天亮了。&rdo;
我力求自己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赶他离开。但他好像并没有被我润通透,依旧蹲在原处,端着茶杯等我伸手去接。
我低头将那杯茶盯了一会儿,伸手接住时触碰到他的手指。无物的接触让我的神思在那晚游荡了一会儿。那晚太冷,冷得好似有一盆凉水当头将我浇醒,当我回过神转头看向窗边时,东方既白。
&ldo;花官,六年太长了……&rdo;他将话头摁住,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想来是他回忆起那晚我的冷,还算有点良心地觉得他也说不下去了罢。
顿了许久,他道,&ldo;敏敏姐今早会乘船离开。你昨晚睡过去前反复叮嘱,让我提醒你的。&rdo;
是,我记得。我记得,景弦记得,抱着一把布伞敲我房门的小春燕也记得。却不知最应当记得的那个人他记不记得。
小春燕说酸秀才昨晚喝醉后执意要去桥洞下睡,喝多了的小春燕真是个狠人,迷迷糊糊地,便由着他去了。今晨去找却没见着人影。
&ldo;别担心,或许他已经去码头见敏敏姐了也说不定。&rdo;小春燕将布伞递给我,&ldo;总想着要送点什么。从天桥回来时看到有人在卖伞,想来想去,还是它比较有意义。但&lso;伞&rso;的寓意不太好,所以我买了&lso;布伞&rso;。你来题上敏敏的名字。&rdo;
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和小春燕她姓什么。
&ldo;就写&lso;敏&rso;罢。&rdo;小春燕提笔沾墨,递到我手里,轻声道,&ldo;姓有什么所谓,反正从此以后,她只应当随那个鳏夫姓了。&rdo;
我握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落在布伞上,为我起笔。景弦告诉我,那滴墨起得刚刚好,起头重。
而当我远远瞧见孤零零站在朝霞下,安静地等着我们的敏敏姐姐时,忍不住在心里添上一句,落脚也是真轻。
那个人竟还没有来。
敏敏的丈夫和女儿都已在船上,她一人站在柳树边,攀折早已没有绿意的柳枝。如当年一般娇俏的少女模样。
我们走过去时,她转头瞧见了我们,巧笑嫣然。那一幕同样的经年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