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倒下,顾茫足足昏沉了五六日才醒。这五六日间,他模糊感觉到自己一会儿躺在马车里,天光透过淡青色的幰子洒进来,墨熄神情疲倦地守在他身边。
一会儿又回忆起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一些与墨熄这个人有关,一些则是军队里模模糊糊的脸。笑着闹着,杯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
他脑中时不时窜出一声“顾帅”,时不时又响起墨熄轻轻的叹息,在唤他“师兄”。
而在他的沉梦里,那首大傩吟唱的招魂祭曲像是絮草般漂浮不散——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是啊,那些无定河边骨,仿佛昨日还环簇在他周围,看他指点江山,听他激昂文字,听他说为奴之人也可有抱负,也能得未来。
那一张张崇敬的、热烈的、信赖的脸……他怎么就记不清了呢。那一个个他抱着名册努力刻在心里的名字,那些放到人海中谁也不会注意的名字,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他什么都忘了。
可是愧疚却挥之不去,几乎要熬干他的心。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
他不敢再往下谛听。
英魂重返故里日……可他的人回不来啊,他的兄弟们回不来,他们是一只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断头流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胸口痛得厉害,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他曾用力记住的袍泽兄弟挤在他心腔里,他的心快要被撕裂了,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他像个在亡魂堆里快要溺毙的人,他蜷缩着,哽咽着。
你们不要恨我……我尽力了……我真的……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原谅我……求求你们来生不要从戎,但愿生在王孙家,斗鸡走马过一生……求求你们来世不要在我这样的将军手下做事……我窝囊,太天真,太傻了,我真的太傻了,是我害的你们枉死,是我不够强大,让你们丧命……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他对着梦里那些攒动的影子恸哭着,在那些影子里,他忽然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高大的,张扬的,桀骜不驯永远灿烂的。
回头笑看着他。
顾茫心中陡地一烫,一个被遗忘了的名字忽地浮出喉头,他跪在天地梦境里,他冲那个死去的兄弟失声喊道——
“展星!”
陆展星笑着,没有说话,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转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里。顾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可是就像每一个亡魂一样,陆展星最终也不见了。大片沉郁的黑暗浇淋而落,在这铺天盖地的长夜里,重华的招魂歌轻轻低唱着,悼那些再也回不来的魂。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顾茫在自己的梦境里跪跌在地,蜷成一团,喉咙里是嘶哑不清的呼唤。他在唤他的朋友,他的军队,他年轻时孤注一掷的执着与热烈。
恍惚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着安慰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哭了,顾茫,别哭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握着他,像要带他从灵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顾茫哽咽了,他握着那只手,隐约觉得肌肤透着的清淡气息是那么熟悉,是足够他信赖的。
所以他死死握着那只手,死死扣着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因为他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