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地发现他还能听到苏珊娜的呼吸声。那无力的声音分明带着焦虑和恐慌。他听得那样的真切,这简直使人不敢相信。此刻,头顶上有只夜鸟在飞动,远处的山岗上有人叫骂了两声,然后吹起了口哨。就在这时,从他前面山坡上一片灌木林和红松的背后传来了一阵人的脚步声。那人走得很小心,脚步也放得很慢——分明是一位猎人。利普霍恩这时想尽力告诉苏珊娜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但又懒得动舌。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对面临的危险显得这样漫不经心?为什么居然没受损伤?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奇特的超然感觉?他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几年前,在亚里桑那州,他和汤姆·鲍勃、布莱基·比斯特以及另一位印第安学生到一所乡村教堂去参加礼拜。他在那里吃了一颗供仪式用的苦涩的仙人掌芽苞。他觉得他对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在一间小屋里,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烟雾,夹杂着一种异香,有点刺鼻。他望着布莱基,他流汗太多,连衬衫也染黑了。整个屋子都是昏暗的,小屋里空气闷热,讲话的声音如同雄蜂飞过一样嗡嗡作响。基瓦尔牧师表情严肃,正在给他们说教。眼下,他仿佛又在聆听那位牧师的教诲了。这教诲带着基督教,神秘感和印第安族三位一体意识的奇怪的色彩。和上次一样,利普霍恩很快就感到不耐烦了。他离开小屋,飘过时间和空间,又来到了月下。那月亮正慢慢向他靠近,他们靠得多近啊!月亮真大,那深黄色仿佛灌满了他的整个头颅。他感到很冷,。他眼前只有那硕大无比的月亮,其它什么都看不见了。苏珊娜正在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很低、很慢,但对利普霍恩来讲却如雷灌耳。“利普霍恩先生,你能听见我吗?我觉那边好像有东西。我听到声音了。利普霍恩先生,利普霍恩先生!”她的手搭在他的胸前,脸紧贴着他的脸,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整个月亮,她的眼神很恐慌,几乎要疯了。“利普霍恩先生,你可不能死啊!”我不会死的,利普霍恩心里在想着,我永远不会死。
也许他真的要死了。他清楚地听到了追捕人的脚步声。那追捕者此刻正站在被月光染成银灰色的几株红松和灌木后面。他逼得更近了,在红松的断枝后面停了下来。月光下,阴影笼覃的枝叶丛中藏着一张面孔。刚才的脚步声就是这东西发出的。很显然,那是飞鸟的脸。也许是一种自从弗尔萨姆人到此狩猎就已绝种的鸟。它长得很离奇,很凶悍,体形比任何其它鸟类还要大。脸部呈黑、黄、蓝三色,以黑色为主。一双呆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显得毫无生气。利普霍恩发现它的眼窝是空的,脑颅也是空的。既然是空的,那就肯定是死的。但它却还活着。头顶那丛零乱的毛发走动时随风飘曳,僵硬的鸟嘴突出于一棵松枝前,在月光下熠熠闪亮。
在身边的苏珊娜咂了一声。她举起了利普霍恩的手枪。一道刺眼的闪光和着子弹爆炸的声响划破了宁静的月夜。空气中一股火药味。枪声在崖壁间回荡。最后,这枪声与其它声响一起溶进了沉沉的夜空。那只鸟已不复存在。利普霍恩只听到阵阵啼叫声。他的手无力地从腿上滑落到地面。利普霍恩使劲了一会儿,想把手重新从石头地上抬起来放回原处,但却抬不起来,只好作罢。他觉得自己的手连同整个身体一起正在向下滑落,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梦幻般的景象——他眼前又隐隐闪现出挂在漆黑夜空中的那泓冷月。一个猎人,赤裸着全身,坐在一道田埂上,怀着极大的耐心在磨着矛尖。那矛尖在粉色冰块上磨得尖亮,不小心折断,碎片扔在身边的地下。一次又一次地重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好像一点也不恼怒。
过了好一阵子,他听到苏珊娜又在开第二枪。那枪声很响,地动山摇,连月亮都吓得躲进了云层。他很冷,觉得自己在发抖,两只手都快冻僵了。他吃力地发出了一种声音,有点像叹息,又好像是嘟囔。“你没事,”苏珊娜在他耳旁轻声说道。“你的呼吸和脉搏都很正常。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她拿起他的手,转过手腕,看了一下他的手表。“到现在已快4个小时,药性马上就会过的。”她凝视着他的脸。“你能听到我的说话声吗?你很冷,手冰凉冰凉的。我去为你生个火。”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说“不”,但只哼了一声。眼前的幻景暂时消失了,错觉也不复存在。她不能生火。那个穿鹿皮靴的人可能还在那儿。那人会借着火光向他们开枪。他又哼了一声,觉得全身乏力。苏珊娜在黑暗中走开了。他听到她移动的声音,她在拣树枝。月亮渐渐爬高,往南移到了断崖的背后,在他脚前留下一条10码长的影子。月光下,周围变成了银灰色的世界。一切如旧,他的听力似仍很敏锐。从老远的地方又传来了恶棍的哨声,那哨声从远处朦胧飘来,恍若是天外之音。近处,有只正在寻猎的猫头鹰叫了几下。他在幻觉中见到的后来被苏珊娜开枪打跑的怪鸟肯定是一只精灵面具。利普霍恩想了一下,他记得这个面具。那颈部竖起的黑色毛发,头顶长着难看的鹰的羽毛,嘴巴长长的像管子。
以前,在月光笼罩下的小茅屋后面,在祖尼教堂的壁画上见到过这面具。它叫“精灵化身”,是位戴着鞭子状丝兰佩剑的武士。他竭力想唤回对这位亡灵的记忆。在“沙拉柯神”的祭礼上,有两位这样的武士侍候着诸神会上的其它神灵。6个祖尼地下祭堂,6位精灵中的每一位都有一张面具,所以共有6只面具,每只面具都有地下祭堂选出的祖尼人守护。作为精灵的形象,被选中的祖尼人皆以此为荣。面具必须安置在各自的屋里,并供以食物和水。人们祈祷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