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田岭可是她的顶头上官,“诬告上官”这条罪名并不轻。
宿子约心中百味杂陈,用力嚼碎口中那颗杂糖果子后,才道:“既如此,你还真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引火烧身。那素合先生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行当里小有名声,珍宝阁的生意也做得像模像样,看起来确实不像被胁迫。而且,田岭既放她独自在那边掌事,显然是极其信任……”
“等等!”云知意突然神情凛冽,骇然直视宿子约,“你方才说,田家在沅城,除了买海盐回来卖之外,从不做旁的撂地生意?”
宿子约被她的神情惊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若不算素合先生名下的珍宝阁和金石冶炼工坊,就真没旁的生意了。大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
云知意的神情变幻莫测:“原州与沅城,来回水路两千多里。田家每次往那边发运盐船,少则十艘,多则几十艘……”
蔺家老爷子曾随口对她提过,蔺家的船队出外买盐时,都会装满原州特有的陶器、瓷器或少量珍奇花木往各地去卖。因为行商者逐利,没有哪家做生意会“单边跑空”。
但这些东西是卖往外地的,又不是“盐、铁”之类必须经过官许才能贩卖的特殊物品,所以这些从原州离开的货物通常无需提前上报漕运司,码头的漕运司官吏也不会开箱检查。
“田家的船队应该也不会‘单边跑空’,可到了沅城却什么都不卖,”云知意眉头一皱,“那他们每次运出去的,是什么?”
出去时十艘船不知装了什么,回来时又有三艘船可能装的不是盐,这事细思极恐啊。
在这个瞬间,云知意的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事,纷繁驳杂、混乱交织。
上辈子,槐陵县府官员集体贪污赈灾银,最后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多于赈灾银数目。
这辈子,田岭不让霍奉卿和盛敬侑深查北山案,不让她在槐陵推行均田革新、不让工务署修缮废弛多年的槐陵官道……
打娘娘庙。槐陵北山。肢体有缺的小孩被用来试药。四肢健全的小孩子则不知作何用途。
素合先生。沅城。珍宝阁。金石冶炼。
头昏脑涨中,云知意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隐隐发抖。
“子约,你在临川见到邱祈祯时,他有没有提过,当初进槐陵北山救小孩儿,和他交手的那些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宿子约惊疑又关切地望着她,虽担忧着她的异状,却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说是一种古怪小弯刀,他从前也没见过。”
“你赶紧替我跑一趟州丞府,找到顾子璇,让她想个不引人起疑的办法,今夜务必带着霍奉卿和薛如怀一起来我这里。”
云知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摸到田岭真正的命门了。
第七十三章
因要避人耳目,散值后,霍奉卿、顾子璇与薛如怀三人分道而行,各自绕了不同路线出城。
戌时初刻,顾子璇与薛如怀先后抵达望滢山云氏祖宅。侍女将二人领到书楼顶层门口后,便执礼止步,躬身退下。
已近夏秋的节气,白昼时长正一天天缩短,此刻天光已然暗淡。书楼顶层的内里却灯火通明,四面落地见月窗全开,有夜风穿堂。
南窗畔,靠墙避风处摆着一尊足有五尺高的树形连盏铜灯,镂空流云纹底座,四周高低错落地伸出十五节树枝,枝上托起多达三十之数的灯盘,造型极尽古雅华贵。
地榻正中,云知意跻身而坐,腰身笔挺、垂首执笔的专注模样,宛如回到求学时。一袭束袖窄腰的青玉碧袍,以素银冠束发,简洁矜贵中透着干练英气。
面前的矮脚方几上、周围地榻上都凌乱堆放着书册。
她左手握着不必蘸墨的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扭头看向右手按着的那册书。
“来了?”她闻声停笔,转头看向渐行渐近的二人,神色平静道,“快过来坐稳,我给你们讲个鬼故事。”
“什么鬼故事?”顾子璇蹙眉,走过去在她左手边的位置落座。
薛如怀笑嗤一声,隔桌坐到云知意的对面:“快讲,若吓不着我,算你输。”
昏黄的光摇摆轻曳,温柔地在云知意碧青的身影上拢出一层光晕,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实,连带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来自天外。
“我推测,田岭应该是在沅城私造兵器,借运盐船偷运回来后,不知囤积在何处。此外,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顾子璇眉心蹙得更深,语气冷肃:“可有实证?!”
“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因为有太多巧合全凑到一处了。我急着找你们来,就是想集思广益,商量一下之后如何配合搜集相关实证。若然查实,我们就必须在田岭真正行动之前将他按倒,”云知意端起茶盏,“他……”
“等等,你俩等等,”薛如怀不可思议地咽了咽口水,惴惴望着云知意,“是田岭疯了?还是你疯了?田岭好端端做着原州丞,怎么会突然私造兵器?又为什么会勾结外敌?!”
薛如怀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寻常市井人家,如今又才进工务署不久,还是个尚未进入原州权力核心的低阶执事官,所知有限,因此在有些事上的印象与看法和寻常百姓没多大差别。
“私造兵器,勾结外敌,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说能是为什么?”云知意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为了裂土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