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头儿召唤,二十六家佃户的家主马上聚齐了,站在刘家的堂屋。
刘三桩把切好的贡瓜放在一个敞口浅底瓷瓮里,拿出去,一个月不见,和佃户们寒暄一番才道:“你们先来尝尝这个瓜,好不好吃,这是三个月前西宁国向朝廷进贡的瓜。你们尝了我再说事。”
大伙儿一听就盯死眼的瞅着瓷瓮里没见过的瓜果,却不敢拿,道:“进贡给朝廷的,那是皇上才能吃的好东西,咱平头百姓的……,呵呵,头儿太客气了,呵呵。”
刘三桩笑道:“让你们拿,你们就拿,和咱说什么废话。好好尝一尝,现在这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只有京城里的大官们才能吃到,咱也尝一口,做一回上等人。”
大伙儿果然不再废话了,一人拿一块,几十个人分半个三四斤重的瓜,每人只有鸡蛋大一点点的一块而已,一口就能吃了,大家当然舍不得囫囵吞枣,都是先添了汁水,再一小口一小口的细细品尝,吃得及斯文,最后不太雅,把皮啃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真好吃,又沙又甜,西宁国那地儿,不是挺穷的,他们不就是穷了才来抢咱大梁的东西,咋还有这么好吃的瓜呢。”
“是好吃,真甜,太甜了,当皇上的天天能吃这个瓜,真是享了大福了。”
“放屁,一个瓜就是大福?皇上能吃到的好东西多了,一年到头都不带重样的,”
“听说皇上吃饭用的是金碗,喝水用的是银杯,摆在皇上面前的,都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
大伙儿越扯越远,刘三桩敲敲桌子道:“行了,皇上的好东西是不少,有好东西也想着咱们百姓。吃完了咱要说正事了。”说着和两个儿子把几个麻袋抬出来,道:“这些就是你们刚才吃的,瓜的种子,你们要牢牢记着刚才吃过的味道,再好好想着,咱该怎么办,把这个瓜,种出来,以后呢,年年大家都有得吃。这些种子呢,只能种百亩来片地,所以,等麦子收了,种水稻,每家留出五亩地来,就种瓜了。”
佃户佃了地主家的地,只是佃地而已,种什么是由佃户自行决定的,只是这块地种一年两季的粮食是最划算的,所以,大家才不约而同的,年年都是种麦子和水稻,再在田边边上种些蔬菜,养了牲畜,这样每家都有米面吃,有菜吃,有肉吃。刘三桩这样一开口就要大家留出五亩地来中瓜,其实是越了规矩的。而且大伙儿已经习惯了种植原来的作物,习惯是很可怕的,瓜虽然好吃,和白花花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所以才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需要勇气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番思量,王初八口齿伶俐,先道:“头儿,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话,刚才的瓜,从来没看过,没见人种过,好吃是好吃,可怎么种?怎么浸种催芽,每亩地最合适种多少株,用多少肥料,怎么灌水,还有打顶培植,遇到了虫害怎么办?前头没有人种过,谁也不晓得每一步路怎么走,我们……我们是没有本事的。”
王初八说出了大伙儿的心里话,大伙儿纷纷附和。
刘三桩能理解大家的情绪,平静的道:“大伙儿放心,咱不会让大伙儿二丈摸不到头脑。这地的主子是谁?你们佃的是皇后娘娘的娘家,高恩侯府夏家的地儿,不是高恩侯府,这事还落不到咱们头上。府上的老爷在工部是当大官的,工部你们知道是干什么的吗,这些农事都归工部管,我这次上京也是为了这事,我除了带了种子回来,还带了好几张条子,上面大致有写着这个瓜怎么种,字我一半不认识,念不出来,明天我请一个识字的先生过来,给大伙儿念一念,解释解释,大伙儿再琢磨琢磨,互相摸着走。”
大伙儿又踌躇了一阵,王重四站出来说道:“头儿,大伙儿都是靠地吃饭,种了几十年地的人,有些话,我要直说了。刚才的瓜是好吃,却不及粮食实在,且一块地儿,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皆要遵从天时,遵从地规,不是我们琢磨着,就能琢磨出来的。别的都不提,就上一任的知县老爷,祖籍是在很南边的南边的,他们那儿能种出香蕉来,香蕉我见过还尝过,也挺好吃的,知县老爷在他的屋子门口种了一排香蕉树,香蕉树是养活了,结出来的香蕉,就只有我们的手指头粗细,再不能长了,当然也不能吃了,只能看看而已。现在头上我们种北面来的瓜,我就想了,北面的宁国能种出来的瓜,到了我们这块地儿,还不知道能种成什么样了,要是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一样,我们怎么办?”
五亩地依然种水稻,一亩两石,妥妥的十石粮食,要是换了种瓜,种的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五亩地就废了,十石粮食就没了,刚才吃的瓜虽然好吃,和白白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
温饱是大家奋斗的目标,在这之上的,没这个本事,也不敢期待太多,所以这么好吃的瓜,只能是皇上吃的。
刘三桩明白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走出来站到佃户们的中间道:“我也是种了几十年地的人,你们的顾虑我都知道,这一回上去,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些个顾虑,我也有和主子们掰开了说,种东西不是单靠琢磨就能成的,要是五亩地咱们用心伺候了,还是什么都种不出来,主子们是一句话,苦的是我们。”
王重五感恩的握着刘三桩的手道:“头儿,别家不说他,就我们老家,祖孙三代人口太多,真是穷怕了,以前没佃上庄子里的地,在老家靠着几亩薄田,我们兄弟几个就没有吃过几顿好饭,吃碗米,一半是掺了红薯,南瓜,豆渣的;吃碗面,我们老爹是压着锅盖,等面条糊了才舀出来吃,就为着同样一碗面,糊了的,看着多一些;没钱买油吃,把树皮割下来添。这些年佃了地日子才慢慢的好起来,吃了几顿像样子的干饭,五亩地在东家眼里是不算什么,东家一句话,却是我们省吃俭用所以的富余了。”
王重五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京城里的大东家高高在上,能知道庄稼人的辛酸吗?虽然站着的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的佃了几十亩地,拿出五亩来种瓜也是大事,废了五亩地,每家不至于饿死,可是活儿干的多,大家吃的也多,交的租子比朝廷的税赋又高一些,还有家里别的花费,就指着余粮换钱使,十石粮食,大家亏不起。
刘三桩摆手,示意大家冷静一下,道:“我当了你们这么多年庄头,我的为人你们应该清楚,我是盼着大伙儿都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大家的情况,我也有和主子说。主子是少有的宽厚大度,你们这里是零头,吩咐我了,五亩地两季的租子都给你们免了,要是你们真用心伺候了,五亩地种出来的瓜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一个也养不大的,或是根本就不能结瓜,再免你们五亩地的租子,补贴你们几个月的辛苦。我想着,要是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们再上养几头猪,把瓜藤砍了喂猪,也能补偿些损失,这样子你们细算算,你们细想想,也亏不了你们什么。”
大伙儿细细算了这笔账,租子免了,五亩种瓜的地也不会全废了,不能结瓜,和香蕉树一样从地里长出来应该没问题吧,养头猪两项一出一进一合,应该也亏不了多少了。就算亏了一些,地在人家手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惹恼了大东家,谁也落不着好。
刘三桩接着道:“你们别净想着瓜种不出来怎么办,往好处想嘛,要是瓜种出来了呢,你们想想,谁都没有,就我们这片地方种出了新品种的瓜,外头那些嘴馋的,不会想买个尝尝?”
一般人做事保守谨慎,遇事都先做个最坏的打算,被刘三桩提点着,才深想起好处了,展望起来不禁都露出笑脸来。
刘三桩被感染着也笑了,又马上收回笑容板着脸道:“你们也别笑得太大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早着呢,要是瓜真的种好了,咱是不能全卖了。其实我们种瓜不是为了我们种的,是为了朝廷种的,朝廷给了我们多少种子,我们培养出来,种子是要交给官府的,种子广泛的散播出去,瓜结子,子生瓜,让每个人都能吃上北方的瓜,这是朝廷在推行农事,是皇上给百姓们的恩典。虽然瓜不能全卖了,要留着做种子,但要是真办成了这事,我们种出来的瓜,和我们刚才吃的一模一样,官府有不嘉奖我们的吗?就是官府不嘉奖,我的主子知道了,也会犒劳你们的,你们是遇到机缘了,好好干,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用心伺候着这些瓜种,把道道琢磨出来,亏不了你们。”
新事物,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也暗藏着高额的回报。
大伙儿被刘三桩鼓舞着,都憋着一口气,大家面对的,是一个瓜都种不出来的困局,也是我有你没有而开创的新局面。
这是一场赌博,是输是赢,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能否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