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如死水一般的侯门生活,在那个冬天,悄无声迹的迎来了转机。
嫡庶加在一起,乔氏的父亲,老国公的子嗣很丰盛,有六子五女,子生孙,孙生子,不知道繁衍了多少,突然的一天,老国公说想着孩子们了,就招了就近的,分家出去的儿子们,出嫁出去的女儿们,让子女们带着他们的子子孙孙,来镜梦斋聚一聚。老国公这样的辈分,想要大开筵席,连由头都不用找,不是重大的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只要一张嘴,子辈,孙辈,曾孙辈就会随传随到。这一回,乔氏松手了,除了夏诀,夏尔彤,和刚刚取了大名的孙子夏良牧,还要带上夏尔钏和夏语澹。这样的邀请,早几天就给夏语澹放了消息,老国公连他自己的七十大寿都不过的,怎么有了这样的兴致,夏语澹虽然好奇,没有解疑的人,也没有打探的门路,只能归结于老国公寂寞了,想子孙们了,老国公,也是名义上的外祖父。
夏语澹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自然探不到淇国公府的消息,夏尔钏和钟氏就使劲浑身解数活动了,和夏家相比的同等人家,即使是庶女,嫡母也不会如此放养,夏尔钏十二岁了,马上又要过年就十三岁了,第一次被带出府外,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淇国公府,不得把每一步都探好了,务求最好的表现。
钟氏伺候了乔氏晚饭,趁着睡前儿的空儿,匆匆的来到空谷馆。
明早就要去淇国公府了,乔氏没有指定行头,就是各穿各的意思。夏尔钏力求完美,把所有够档次,秋冬两季的衣裙铺了一屋子,还有首饰,佩饰都摆出来,一套一套的试着,见了钟氏来,才暂歇了,让着钟氏炕上坐了,寒兰奉了茶来,夏尔钏就迫不及待的道:“姨娘,舅舅探出了消息没有?”
钟大为是钟氏的兄长,虽然血缘上是夏尔钏的舅舅,但夏尔钏人前绝对只认太太老爷,对钟大为向来直呼其名,现在仰赖了这个人,屋里只有寒兰服侍着,为了收拢人心,就纡尊叫了一声舅舅。
钟氏兄妹在乔家为仆数年,来了夏家二十年,念着淇国公府的权势,也没有和那边相识的仆从们断了关系,这一回,乔氏一放了消息,夏尔钏就给了十两银子,钟氏给了一副翡翠镯子,交给寒兰,让钟大为去乔府活动,从早先的关系中,套点有用的信息出来,有备无患。
钟氏接过寒兰递上来的手炉,暖着冰冷的手指道:“乔府这些天,是出了件,对老国公来说,算大的事。自九月老国公从咸平府回来,虞氏就病了,听说凶险的很,时而低烧,时而高烧,连着几日不进饮食,瞧了许多个大夫,有大夫都说虞氏弄不好怕是要过去了。公爷虑着老国公年事已高,担忧他过了病气,提过一句让虞氏挪出镜梦斋来养病,被老国公一顿痛骂。老国公不止没把虞氏送走,还挪到自己府里日夜守着,又派了一停人,骑着快马,去山东请了已经致仕的李太医来瞧病,治了一个月,虞氏才大好了。”
夏尔钏不解道:“虞氏生病又大好了,和老国公召集子孙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虞氏大安,老国公要庆贺一番,去去晦气?”夏尔钏说的都有点迟疑,虞氏再得宠也是个姨娘,还是出身那么不堪的姨娘,虽然老国公看上她后,就给她赎了身,恢复了良民的身份,可是在妓院挂牌接了几个月的客,一生的污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也就老国公,已经到了那个岁数,威势日重,他自己不讲究,宠着那么一个肮脏的人,谁也不能干涉他的私生活。老国公爱重她,并不表示乔家及姻亲里每一个人都爱重她,不止不爱重,想来背地里嗤之以鼻的不在少数。
钟氏估计着道:“我想不止如此。虞氏病中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在病榻上,向老国公求一个孩子。此番老国公这个举动,怕是想满足虞氏的心愿,给她找个孩子。”
“孩子?虞氏今年二十几?比老国公小了四十几岁,老国公的孙子都比虞氏大,她要一个孩子,要哪一个?年纪,辈分,怎么选……”夏尔钏震惊的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么一个女人,老国公会应她那么不可理喻的要求!”
钟氏也是难以置信的道:“是呀,我也不敢想,若这次老国公招子孙们去是为了这,虞氏也不想想,她那样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国公在一日她逍遥一日,若老国公去了,她怎么办?不过,她那样的女人做到了那个份上,老国公愿意拿着几个府里的子嗣,哄着她开心,当真是宠爱!我的那副镯子,想着法子的,塞给了虞氏身边的丫鬟灯香,灯香也说了,虞氏这些年,不能看开的,就是这个事。”
夏尔钏疑惑道:“十年了,大家都说虞氏怎么受宠,十年前折腾了那件大事,老国公为了她得罪了几家人,年头又折腾一回,是直接和老国公对着干,不过一个多月,老国公气消了,依然回到了老国公身边,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了,若当真宠爱,她怎么没有一个孩子?老国公怎么不让她生一个?是……,在姨娘面前,我有什么说什么,是因为老国公年纪大了,她才没有孩子吗?”
钟氏想外面那些污浊之事,夏尔钏这么一个黄花大姑娘听了不好,她才十二岁,听了脏了耳朵,因此欲言又止。
夏尔钏急切道:“姨娘,你有什么说什么,你凡知道的,好的坏的,都别顾忌的告诉我。家里面,谁来教导我?没人教导,我只能自己瞎摸着长大,府里的事,府外的事,多知道一些,总没有错的。”
钟氏是苦出来的,钟氏经历过,见识过,旁听过,因此比夏尔钏这样生于侯府,长于侯府,一步也没有迈出过侯府的姑娘,更多的知道贫贱生活里那些凄惨的事,钟氏深知,自己没有见识和修养教导夏尔钏,因此不知道,那些事应不应该说给夏尔钏听,怕她听多了,移坏了性情,可是权衡再三,想她还是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世界,知道之后,怎么变化,就看她了,因而道:“老国公如何,不是我们能说的,但虞氏,她这一辈子,和子嗣无缘。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干那种事,很多女孩子,一进了那种地方,就被老妈妈们灌了绝子药,早不能生育了。”
夏尔钏守着传统男尊女卑的教育长大,已经很能体会,不能生育,对一个女人,是近乎毁灭的打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人刻在骨髓的教育。不能生育,父亲和丈夫死后,女子该何处依存?这种惶惶然的不安,上至尊贵的皇后,下至草芥贫民,都不能幸免。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育的女人,随时可以被夫家抛弃,抛弃之后,那样无用的女人,基本晚景凄凉。那样的女人是没有根的,像深秋里,飘零的落叶!夏尔钏虽然没见过虞氏,也一直不屑她那样的女人竟能得宠十年,现在也不由的可怜她道:“怎么是这个样子?那种地方的老妈妈们,都是黑了心肝的!”
“人生百态,多少人为了挣扎在世上,只能把心肝吃了,真管不了它,是什么颜色了!”钟氏既然开口了,就把它说透了,苦笑着道:“姑娘你还不懂那一档子事。女人每一次生育,不管是十月怀胎而产子,还是怀了几个月流产的,怀一次就得伤一次身体,做月子,不管做得再好都没用。每怀一次孕,对于女人来说,就像把身上的骨头和器官重装一遍,我小时候看得多了,孩子生得太过频繁的女人,晚年都不怎么安生,这个痛那个病。这还是寻常的良家女子,若是做妓|女的,不断的接客,万一有了孩子,谁要?都不知道是谁的,谁会要?她们怀孕了,基本都是打掉,即使她们自己不想打掉,老妈妈们也得逼着她们打掉,妓|女,能赚钱的,就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十年的青春,是不容她们消耗在生育上的。还不如一开头,就灌了绝子药,省得麻烦。哎,灌药是为了她们好,既然做了那个行当,也省得以后遭罪。做那种事是女人,寿命都不长,许多不到三十就病死了,那些胭脂胡同,不说每年,天天都有为这死了的,被抬出去。”
夏尔钏听着都觉得恶心,原有些同情虞氏的,也被恶心了回去,道:“这种事,乔家,夏家的人都知道吗?”夏尔钏指的不是两府的奴才,是两府的主子们。
钟氏尖刻的笑道:“两府的主子,每一个都知道!若虞氏是个能生育的,也到不了老国公的面前。正因为她不能生育,她再怎么得宠,在主子们眼里,她就是个玩意儿,不过是,慰藉老国公寂寞的玩意儿!”
夏尔钏一时无法思考,空档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起来,想了又想,神色痛苦,又充满坚毅,环顾了铺了一屋子的衣裙,把已经挑好的一身大红色刻丝灰鼠皮的锦缎妖子收起来。
钟氏不解其意,道:“姑娘,这身衣裳是新做的,明儿天又冷,穿了这身衣裳出门刚刚好,怎么收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这章,我真是恨死沈思仟了!作孽是她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