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不同于在简家闻到的烟味,是一种令他想起站在菜市场肉摊前的味道,越是往前走气味越是刺鼻,他走了几步,鼻腔里的空气到了叫人作呕的地步。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前有几滴黑色液体干涸的圆印。刺鼻的恶臭从门内传出,他使劲推了下门,推不动,又摸到门上的插销,伸手拨了开来。
门内伸手不见五指,气味恨不得熏得人流眼泪,阿甲更加觉得屋中大有古怪,他鬼使神差地触动了墙壁上的开关,灯光唰一下倾泻而下,阿甲的眼睛无法适应光亮本能的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从眼皮的细缝中看见了什么令他终生难忘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具女尸。
无法形容女尸的形态,只有地板和墙壁上的森森抓痕见证了死前的恐怖。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皮肤涌现大片青绿色,地板上滞留着黏糊糊的不明液体。阿甲再也无法忍耐胃中的煎熬,在尸体前面“嗷”的吐了出来。
借助尸体身上的衣服,阿甲认出地上的是已经死去的林夫人,江姵芝。
他呕干了浑身的力气,用手扶着墙壁、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
不幸的江姵芝是被活活饿死的,而且是悄无声息的死于一场意外。那天林育政被她捅伤之后由于伤势比想象的严重,被秘密转移到日本人的医院里,在离家之前,他反锁上了江姵芝的房门。在林育政离开家的当晚,林家的女佣因为害怕,连夜收拾细软从主人家里逃了出去。这个家中只留下疯疯癫癫的江姵芝,陪伴她的只有上了锁的房门和装着铁栏的窗,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也无人知晓她默默死去。
原本到这里甘小栗的计划已经全盘失算,岂料更有意料之外在后面。就在阿甲撞见江姵芝尸体的翌日,他的尸体也被人发现在退潮后的海边,一只脚卡在岩石缝隙中,阿甲已于昨夜溺死在涨满潮水的大海。
有人说阿甲被守夜人发现之后,唯恐自己被怀疑谋杀江姵芝而仓皇逃窜导致失足落水;也有说法是他肉体受伤加精神刺激双重打击之下已然失控;还有一种带着迷信色彩,自然和女鬼索命有关。不管何种说法,最后整件事被甘小栗知道了,他沉默的缩起身体,在自己的臂弯中哭了。
他对于简旌和林育政的第一次“化被动为主动”以失败告终。
简旌回府(五)
带给甘小栗又一重打击的是,从火场回来的简旌病倒了。
在甘小栗的幻想中,完美的复仇少不了一个强悍的敌人,毕竟用什么方式战胜敌人他还没有想到,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简旌不攻自破。李医生,也就是替甘小栗治疗眼疾的那位医生,他一连三天每天都来简府登门看诊,简旌依旧毫无起色。李医生开了阿司匹林,建议简旌还是去一趟医院检查头部和心脏,简旌不肯,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他极速地老了,面容松弛、满脸花白胡茬,过去挺直的鼻梁和方阔的嘴都扁塌下来,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说不上来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简夫人为了让他养病,腾出家里最凉爽干燥也最明亮的房间,他单独睡在一张木板大床上,木板床是简旌的癖好,他喜欢这种躺在上面全身被拉直的感觉。简夫人寸步不离地陪着简旌,时不时聊天解闷,后来发现简旌并不热衷说话,简夫人便坐在旁边看书,有时把书里的内容念出来。过去简旌忙着挣钱,哪里读过几本书,现在被迫听了一些片段,觉得比起内容,夫人的声音更好听。
可简旌并不觉得自己能好起来。
简行严外出回来看他,他除了问“火柴厂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工”,根本不关心任何事。
在甘小栗的眼中,躺在床上的简旌,如果说他的精神内核可以形象化,那么只能形象化乘一粒小小的葡萄干,又小又皱,还又干又硬。
这时简家上下正严密地提防着甘小栗接近简旌,包括简行严在内的人都担心甘小栗能用一把木尺就捅死或者用一颗花生米就毒死这个家的老爷,甘小栗既享受了这里提供的庇护,又成为这里的外敌,加上重重失败重重打击,他变得像个影子,有时候如果简行严外出处理火柴厂的善后工作而没能叫他吃饭,他就会一整天饿肚子。
简家的生意现在落到了简行严的身上,简少爷对生意从一窍不通开始。
“阿严,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他的二舅伯做出热心的样子来到书房,书房里简行严和会计老陈正在对账。
简行严正看得灵魂出窍,没好气地说:“我跟老陈学,钱的事情真是一点含糊不得。”
二舅老爷过来,信手拿过一本账册翻看,简行严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来,“二舅伯,这本我已经看过了,没有问题。”
“喔,”二舅老爷围着书桌又转了一圈,“你要看的账本可够多的,看得完吗?”
会计老陈也是忠心耿耿的人,连忙帮腔说:“少爷虽然不懂会计行当,但是学得很快,我们抓紧点时间,天黑之前争取对完。”
“你们家的生意还不真少,火柴厂,糖厂,贸易行,还白铁矿,单说那个旌发贸易行,上半年靠做脱脂棉生意挣了不少钱吧?”
“脱脂棉?”简行严不信。
“怎么,你不知道吗?脱脂棉可是战备物资,防化口罩和医用棉球都要用脱脂棉。阿严,你爸那么有头脑怎么一点也没有遗传给你?”
“他就不该把赚钱的手伸到战争里,不然火柴厂也不至于被炸了。”
二舅老爷腆着圆肚子,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问:“日本人想改火药厂你爸不同意?”
“火药厂性质就变了,能造出来军火。”简行严简短地回答,把身子别过去挡住手上正在翻看的账册,二舅老舅也跟着他转过来。
“这么多生意你管得过来吗?”
“没关系,我尽力呗。总不能让我简家的资产落到外人手里吧。”说着简行严看了这位居心不良的二舅伯一眼。
对方自知讨了个没趣,搓了搓鼻子背着手往外走,嘴里还说:“哎,看你这么用心我就放心了,你要有这个才能早就该好好努力。我也不说啦,过几天我的头等舱船票应该终于能办好了,我也该离开槟榔屿了。”
等他走出去之后,简行严听到会计老陈嘴里发出“呲”的一声,也叹了口气:“按他这个蹭吃蹭喝的样子,他的头等舱船票一辈子也办不好了。”
简家上下都知道二舅老爷是来打秋风的,嘴上说的好听——要去新加坡躲避战祸。这家人已经住了一个多礼拜,简家的佣人们渐渐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除了碰了面请个安,不忘记叫他们吃饭,其他一律能怠慢就怠慢。可二舅老爷做足了准备,完全不怕冷遇,简家佣人不是差遣不动吗?他老人家自带了佣人来,还有太太姨太太和几房儿女陪伴身边,孩子们的功课也不落下,小的靠大的教,大的靠自学,几个孩子学的少、玩的多,把楼梯上鞭炮炸出来的窟窿越弄越大。
简行严吩咐王富贵,别修那个洞,只要二舅伯一家不走,以毛孩子们手里的鞭炮库存来说,修了还得破。王富贵不高兴,心里说老爷倒下了,这个家连个基本的体面都没有了。
简夫人给一家十几口当着家,照料着病人,家境虽然还没有每况愈下,但是火柴厂的爆炸对他们是个重创,人心惶惶,她时不时还要听着佣人的抱怨,就算想要跟儿子分享苦楚,看到儿子一改之前游手好闲的德性、开始在生意上花功夫的样子,简夫人也不愿增加他的烦恼。
简旌躺下的亭会馆的人来看他了。
来了三个人,分别是何老板、马老板和天外楼的少东家,他们带着鲍参翅肚来探病,明显是何、马二人强拉上天外楼的晚辈做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