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旌的死留下了大量的空白需要有人去填补,唯独丧事方面不需要一点操心,理由是根本不办丧事。一来是简旌在华商圈子当中的人望大不如前,他病倒后,章亭会馆顺势重新选出了一名会馆主席取代了他的位置;二来是资产悉数被冻结,本来就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活支出部分没有余力为他操办一个盛大的丧礼;三来则是殖民政府也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殖民政府对华商的态度不容乐观,这也是为什么简旌会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仅仅因为被人随便一句告密就遭到彻查。而且就在简旌过世的亭会馆里德高望重的白十九公也溘然长逝,当然二者的死亡仅隔一天纯属巧合,不过还是在岛上众多华商心中蒙上了一层不祥阴影。
和晚节不保的简旌不一样,白十九公到死为止都保留了“义士”名节,在章亭会馆所持有的陵园被南拓夺走之后,白十九公以受伤未愈需要修养为由一直闭门不出,但实际上他暗中支持着反日的学生活动,就像高燕妮参与的印刷社也得到过他的关照。有人觉得白十九公煽动学生冲锋陷阵,其实是一种自私行为,不过更多的人对老爷子还是万分敬重,认为他把爱国精神奉行到底,又星火传承般传到了新一代人的手中,他“洪门遗老”的名号当属实至名归。
同样追寻着“洪门”精神的龙武堂坐馆——丧门坚对白十九公推崇备至,纵使白十九公从不曾同意他的拜访请求,他还是时不时按古早那一套,亲自跑到白府门口请求谒见。这个时候总会见到白府紧闭的大门略开一条细缝,跟随白十九公身边那个小孩子从门内露出半张脸对丧门坚挥挥手道:“阿公嫌你腌臜,你快走吧!”丧门坚每次都赔笑说:“我已经改过了,你帮我向他老人家求个情,就见我一次,一次就够了。”可惜这样的机会白十九公一次都没有给。
现在白十九公紧跟着简旌也死了,丧门坚得知噩耗先是在家大哭一场,然后两滚带爬跑到白府门口,看到白灯笼已经高高的挂起来了,他又当场痛哭一遍,急忙赶去章亭会馆,见会馆已经召集了好些人,说是要给过世的白十九公成立“治丧委员会”。
章亭会馆新任的主席姓顾,是个不起眼的矮个子,原本祖上积福家境殷实,他本可以吃吃利息,却把继承来的家产全部用来办实业,这几年失败多成事的少,家产大打折扣。会馆众人选他当主席,就是因为他和前任主席简旌截然不同的风格,让大家觉得这一位更忠厚坚韧。
顾主席宣布完白十九公治丧委员会成立的事宜,丧门坚刚要报名参加,突然又冲进来一个人嘴上嚷着:“各位老板,请节哀顺变,但是恳请大家低调低调再低调,丧事就不要搞了。”
大家瞅着来人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直到一分钟后有人提醒到:“这不是宪警队那个小翻译吗?”
这名黄皮肤黑头发的瘦弱青年哭丧着一张脸走到近前,他确实在宪警队上班,也是队里唯一不用出警的人——并非是因为这样更安全,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够资格。这名被称作“小翻译”的青年出生在马来华人家庭,能说闽南话、通用国语、英语和一点马来语和粤语,在宪警队负责文书工作的同时,不时还要充当马来人、华人和英国人的翻译,只拿普通宪警三分之一的薪水。一张脸生得拧巴,眉心仿佛有个打不开的结。
小翻译对章亭会馆这帮人用无辜的语气说到:“我们队长交代了,因为战事逼近,华人丧事一律从简,停灵三天即下葬,不设灵堂,不搞祭祀活动。”
话音刚落他就被丧门坚一把揪住了衣领:“放你x的狗x,你算什么东西,白十九公他老人的身后大事凭什么听你的!”说着捏起拳头就要打人。
会馆的顾主席抿着嘴也不拦着,仍由丧门坚打了几拳,小翻译瘦弱的身体左摇右晃,没两下便跌倒在地,其他人有起哄的,也有趁势上去给两巴掌的,那丧门坚也没有真往死里揍,一群人欺负起弱小晚辈场面活像杂耍班子整活,并不能上台面。过了一会儿顾主席才缓缓让旁人停手,他等着小翻译向自己求饶,却没等到,对方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捂住肿的老高的面颊含糊不清地说到:
“不是针对你们会馆,是对岛上所有的华人,闹也没有用,打起仗你们也落不到好。现在打也打够了,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去通知简旌他们家,简旌今天上午也死了。”
“什么?”众人听了一片哗然,“这是谁说的?简家也没通知我们呐。”
“简家自己联络的报社,说要发讣告。”小翻译面无表情地说着,不自觉像条死鱼一样翻了个白眼,“现在报纸印刷之前都能送给英国人审核,我们队长就知道了。”
顾主席问:“怎么死的知道吗?”
“不知道。诶,通知到位我得先走了。”说着小翻译扶着门一瘸一拐就走了出去。
章亭会馆之前因白十九公而起的悲伤之情顿时一扫而光,大概只有丧门坚还在思考要怎么忤逆英国人,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要为自己的同胞手足争取点什么——是殡葬权益?嗐,晦气,是嫌他们眼下还不够晦气吗?
“看来简旌成了个第一个牺牲品。”顾主席喃喃说,转脸就把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治丧委员会解散了。
尽头的黑暗(一)
简旌过世的第三天,丧门坚到简府拜访,站在富豪街上远远就看见两只巨大的白色灯笼,灯笼后面的房子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丧门坚撇下堂口的兄弟,独自走到简府门前,看门人早已不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朝里面喊了两声,无人理会,在简旌风光的时候这里还门庭若市,现在花园里的草蹭蹭地长,也不见打理——应该也没有打理的必要了。
丧门坚想,因简旌的离世前来悼念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人。
而他会来也不是因为简旌生前和他有多少情谊,而是他买下火柴厂那块地的事还没有最后办好。
走上台阶正要敲门之际,从简家正门里出来一个长辫子的自梳女,长像有点粗笨,手脚倒很麻利的样子。那自梳女提着木桶差点和门口的丧门撞上,好容易刹住脚步,桶里的水飞溅出几滴到丧门坚裤腿上。换做从前丧门坚大概一个窝心脚就踹过去了,但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努力向好了。
“你找哪位?”自梳女问。
丧门坚几乎要把死者的名字说出来,很快他改口道:“我来悼念简老板。”
“你走吧。”自梳女把手里的木桶放下,“我们家不接待宾客。”
“简老板生前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丧门坚拱手说到。
自梳女毫不见外地将他拱起的手挡在门外,“我看你是见不到了,家里没设灵堂,老爷跟前只有少爷一个人守着,少爷都守了一天一夜了,别说你,少爷连夫人都挡在门外。”
丧门坚在门口犹豫一阵,料想自己单独求见简夫人也不太合适,对方一个三十多岁的貌美遗孀,很容易就被掉进舆论的陷阱里,自己又是在”寻花问柳“方面名声在外,所以终是止步于此,另对那自梳女说:“如果你们家栗少爷有时间,麻烦告诉他我来过。”
“栗少爷啊。”自梳女叹了口气。
就在丧门坚悼念失败的时候,简家一楼的一个房间里,简行严正把自己和父亲的遗体关在一处,他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旁边放着坎贝尔发现红丸的唱片机——没错他就在一楼餐室的隔壁那间屋子,简旌的遗体就放在一副油沙杉木的棺材里,和很多富贵人家一样这副棺材并非现场订做,而是很久之前就选了上乘的木料找名工匠打造的,简旌做生意之外是个很保守的人,对往生看得很是迷信,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对自己的葬礼大发雷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