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建康已显闷热,吃罢早饭,梳洗完毕。陈眕带着陈列分乘两抬大、小轿子直奔皇宫。
自从衣冠南渡后,司马睿定都建康,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当时世界第一大都市,是唯一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不仅是东晋的政治中心,也是江南经济中心。街道上人头攒动,有汉人、胡人、南方土著少数民族,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拜占庭人,两侧商铺林立,叫卖声不断,好一派繁华景象。陈列坐在轿内,思绪万千,北方残垣断壁,千里苍凉,罕见人烟,和建康真是天壤之别。怪不得这些王公贵族士大夫们整天内斗、清谈,饮酒联欢,口号虽然喊的是北伐光复大晋,但迟迟不见行动。只要有人提,大佬王导总是一捋长髯,仰天长叹:“时机不成熟”。究竟什么时候时机才算成熟,谁也不知道。
半个时辰后,穿过建康内城,前面就是皇宫了。陈列抬起轿帘望去,红墙黄瓦内一片殿宇亭阁,巍峨宏伟、气势雄浑。来到朱雀门门口,二人下轿。陈眕再整衣冠,将内廷专用手册递与守门御林军头目。因今天有皇命不上朝,特殊召见,都有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中书监的签字。(中书监在东晋是中枢办公机构)待御林军军官看完后,双手交还陈眕,拱手请二人进去。
这个朱雀门和皇帝要召见的建康宫,因13年前苏峻叛乱,攻入皇宫烧杀抢掠,毁坏殆尽,由司马衍下令新建而成。走上长长的汉白玉阶梯,二人进入了这座金碧辉煌、重檐九脊、斗拱交错的庞大建筑。只见大殿两侧各有十根两人合抱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两条巨龙,一条在上一条在下,盘绕升腾。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一条笔直的大红绣金地毯铺在上好汉白玉地面上,两旁灯火通明,低头跟着父亲走在上面,陈列已经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不多时,前面的父亲停下了,然后跪倒,陈列也赶忙跪下。只听父亲朗声山呼万岁后,就磕起头来,自己也忙不迭地跟着磕。
“爱卿平身。”上面传了一个年轻而又平静的声音。
看见父亲站起来,陈列也跟着站起来,仍然不敢抬头,跟着父亲站到地毯的左侧。
“启禀陛下,臣子陈列昨天回京,臣不敢怠慢,今天一早就带他来见陛下。”陈眕恭谨地说。
“嗯,广陵公辛苦了。”司马衍继续说:“朕这些天身体欠佳,朝中还要依仗你们这些老臣主持工作,还望多担一些担子啊。”
“臣定当竭尽全力!”陈眕忙躬身回答:“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天下苍生皆仰望。。。。。。”
“好了,你回去吧。”司马衍打断陈眕的话。
忽然语气有些迟缓乏力。
“让陈列在这,朕还有话跟他讲”
大殿的空气中有了丝丝的衰落气息,虽然龙涎香的气味淡淡的飘入陈列的鼻中,但陈列总感到还夹杂着中药的味道。
只听父亲复又跪下,极其郑重地叩首三次,然后起身,慢慢后退九步后,又传来了沉稳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啪”
就在这时,陈列的脑门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一块糕点砸到他头上。
陈列大惊,正摸着脑门不知所措的向上望去,只见司马衍豁的跳起来,越过宽大的桌案,跑了下来。
“你他娘的小六子,十年不回来,你都把朕忘了吧。”边说边跑到陈列跟前,抬腿就踢中陈列一侧的半个屁股。
陈列这才看清,眼前的司马衍,2o左右的年纪,乌黑的头发上别着鎏金簪,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目顾盼生威,鼻梁高挺,薄唇紧闭,做工精致的乳白色长衫上绣着金色团龙纹,说不出的洒脱干练,好一位翩翩少年郎。白皙清瘦的面庞上一脸的兴奋,只不过两颊微微有些泛红。陈列在回来的路上,看师傅留下的书中有医术一部,他已经倒背如流。他清楚的知道,这种气色加说话的语气,明显是气血不足,脾脏和肾脏一定是出了问题。
陈列慌忙低头答道:“臣久不在陛下跟前,陛下安好,陛下万岁万万岁啊。”
“滚你妹的,别来这些虚头巴脑的,你知道朕让你回来干什么吗?”司马衍骂道。
“臣听家父说,陛下让我做什么给事黄门侍郎?这是做什么的?”陈列回想着昨晚饭后,父亲给他讲起,司马衍四岁登基,他六岁进宫伴驾陪读,师从大名士桓彝。不久发生了著名的“苏峻之乱”,建康城内士民逃散,百业停废,宗庙宫殿,焚烧俱毁。二人就此走散,侍中褚裒、御史中丞钟雅,广陵公陈眕,右卫将军刘超四人一直不离不弃,守护着小皇帝。后来司马衍被叛军所获,历时十六个月,陶侃、温峤大军平息叛乱后,两人再没见面。
想到这,陈列努力想着怎么套近乎,开始酝酿感情,想着一个六岁的小屁孩,被苏峻手下流民贼人劫来劫去,父母亲人都不在身边,真是难啊。看着司马衍时,眼中居然滴出两滴泪来,他哽咽着继续说:“苏贼之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陛下啊。。。。。”
回想起往事,司马衍突然神伤,几度送命,那一年的建康,历历在目。哀嚎的百姓,哭泣的宫女,淫笑的贼兵,烧毁的宫阙。。。。。。。简直是一片人间炼狱。
司马衍和陈列手拉手的沉浸在回忆中,突然,他对陈列说:“给事黄门侍郎就是朕的私人秘书,这些年朕一直跟你父亲提起过你,知道你在长春子那里学艺,一直没叫你回来是因为想让你练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哈哈哈”
边笑着,司马衍拉着陈列的手走上台阶,宽大的龙椅上坐下。
“小六子,给朕讲讲长春子,朕可是听说,他可是世外高人,据说是鬼谷子一脉相承,当世两大神仙之一(另一个是石赵那边的佛图澄),朕好生景仰,可惜不能得见。你什么时把他带来朕见见。”司马衍又兴奋地双颊赤红。
“额。。。。。。这个这个嘛,他也就是一个普通老道士,要说他的本领嘛,”霍然间,陈列一惊,他一时走神怎么跟着司马衍坐到了御座上,这可是大逆之罪啊。也就只此一次,在22年前,司马衍他爷爷登基时拉着司空王导的手一起坐到这个座位上,接受朝贺。王导说出了千古名句:“使太阳与万物同辉,臣下何以瞻仰啊!”
陈列慌忙挣脱司马衍拉着的衣袖,站起身来。
“小六子,你给朕坐下,今天这里一个人没有,你怕啥?”司马衍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咧嘴。“连你都这么跟朕拘谨,朕还有什么朋友可言。”
“陛下,您没叫我跪着说话,我已经很感谢了,这个座嘛。。。。。。。咳咳,我就不坐了吧。”陈列心想,你们做皇帝的都是这么虚伪好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看了你后来一千多年上百个皇帝的人,多少皇帝以此试探不安分的臣子。
执拗不过,司马衍点点手,示意陈列把后面的墩子拿过来,在他御座前坐下。
“讲讲,长春子都教你什么了?你走之前他都嘱咐你什么了?有没有提起朕来?昨天下午校尉府就告诉朕说你是从海路回来的,朕还没见过大海,什么样?”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陈列不知从哪说起好,捡重要的说吧。
陈列把跟师傅分手前的话,一五一十的缓缓道来,司马衍一脸复杂,当讲到北伐中原,恢复大晋王朝时,司马衍不禁扼腕叹息:“唉,朕也听说自匈奴刘曜、羯人石勒毁我大晋,祸乱天下后,千里沃土,饿殍遍野。”